王钺朝马皇后的遗体叩了几个头。来不及犹豫,慌忙将她给解下来。然后他就开始纵火……但是,火苗儿燃起的那一霎,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便又将坤宁宫的火扑灭,然后抱起了马皇后的遗体,匆匆跑至乾清宫。
他把乾清宫点燃了。他用马皇后的遗体编造了弥天大谎,也给后世人们留下了千古难解之谜,同时创造了一个具有永恒魅力的故事。
但是他浪费了一点时间,就再也找不到文奎和文圭了。事实上宫里的变故比他预计的要来得快。就如他未预计到应天城会那么快就陷落了一样,皇城乃至皇宫的陷落也提前了时间。宫人们早已经乱纷纷地出逃了(王钺后来意识到,宫人们的出逃没准儿也是有人组织的)。文奎、文圭一定是趁机溜走了。他不敢磨蹭——他知道顶要紧的是皇帝的安危,所以赶紧从乾清宫回到了奉先殿。
那时候程济这个具有某种“异秉”的神神道道儿的翰林院编修,已经按照其预先的计划,以所谓洪武爷的遗诏,迫使建文帝剃掉了头发。于是,他和周恕以及叶希贤、杨应能等,开始以不同于方孝孺他们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建文的忠诚。
其实,他们的忠诚,实现起来要比方孝孺等人困难啊!可他们不会得到方孝孺等人那么好的名声。
按照程济这个“活神仙”的安排,他们从地道里钻出来之后,跟那些逃难的宫人相反,迎着火源往北跑。当时皇城内宫城外有十二座门。他们来到比较偏僻的北上东门,在那儿钻进了泄水的阴沟。当时也顾不得水臭,就淌水而行。出阴沟一看,面前挡着个铁栅栏,铁栅栏外面即是护城河。他们脚下的脏水恰是穿过这个铁栅栏而哗哗地泄进护城河里。
“此即鬼门!”程济指着铁栅栏说。
程济此时开始领头儿了。他推推铁栅栏,竟没有上锁。吱地声如鬼叫,倒把人吓一跳。不过“鬼门”却也敞开了。紧捱着程济的建文从阴沟里探出头来望望,见河水倒是极平稳,也没有燕军的舟船;然而,既无船又无桥的,莫非要泅水不成?可他们谁又有泅水的本事呢!
正犯愁着,忽听这“鬼门”的下面,有人悄声喊道:“应文来了?”
建文帝大惊。定睛一看,又吃一惊。原来那股注入河中的脏水旁边,有乱蓬蓬一堆草,草里钻出颗人头。那人头上戴着道士帽,但满脸全是疤痕,十分狰狞可怖。幸亏是在白天,否则建文一定会认为这是河里的鬼魂,是来勾人性命,以便“脱生”的。没准儿他会一头栽进河中,成为那“鬼”的寄托物儿。
那“鬼”似的道士从乱草里钻出来,又把乱草拨进水中。原来他是站在了一支小船上的。然后这“鬼”道士便撑着长篙,仰脸儿喊道:“来吧来吧!去也去也!”
程济似乎对道士也不熟,便极谨慎地问:“你是何人?应该是神乐观的王道士来接的吧?”
那人说:“我姓吴,叫吴慈仁,王道士的朋友。王升在太平门那儿等着呢。”
程济还在犹豫着,可是憋在阴沟里的几个人急坏了。他们一个戳一个地往前探询:究竟怎么了?走呢还是不走?建文便对程济说:“事至如今,还有何考虑的?快走吧!太祖遗诏上不是说‘薄暮会于神乐观’吗?如若迟延,被贼兵发现,又如何是好?”
程济看看那河里,只有靠彼岸处极细的一溜阳光,红红的,知道就快到“薄暮”了,所以不敢再迟疑,忙将建文抱起来,递给下面那鬼似的道士。然后他们再一个挨一个,攀着长满了青苔的石壁,也落到船上。
道士说声“大家坐好了”,便拿竹篙一撑,使小船无声地离开护城河的石壁。然后他又放下篙,拿起橹,不紧不慢地摇起来。
河上静悄悄,不见任何舟楫。这过分的静也令人提心吊胆,所以建文及其随从都大气不敢出一口,只有那欸乃歙乃的划船声代替着人的喘息。
不料那吴道士或许寂寞难耐,突然唱起歌来。建文一听那歌词,脸色立时黄了。原来,他唱的是《莫逐燕》:
莫逐燕,
逐燕燕高飞,
高飞上帝畿……
这首歌建文帝曾在牛首山上听到过,也曾在梦中听到过。应该说歌的韵律是极美的,吴道士的嗓音也是极美的;可是,在这种时候唱这支歌,听来真叫人毛骨悚然呢。他就下意识地扑到了两个太监的怀里。
周恕和王钺没听过这支歌,程济、叶希贤、杨应能或许也没听过这支歌。他们一时尚来不及捉摸这吴道士的歌里含着什么深意(“帝畿”两个字,吴道士咬得不很清楚,听起来如“地阶”),但是,他们在这种危险的环境里,也委实无兴趣欣赏什么歌声的。于是叶希贤便拽拽道士的衣襟,悄声央求说:“哎哎,道长,且快些划船吧,莫要唱了!”
道士嘁地一笑说:“早听听这首歌,哪有今日呢!好吧,歌唱完了,太平门也到了。天下也太平了!请各位上岸吧。”
当时坐船的人尽管都觉得这道士神怪兮兮的,却没工夫儿与他唠叨。小船泊近太平门时,恰是薄暮时分,车轮般大的桔红色落日正落在紫禁城的箭楼上。程济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那堤岸上站着个老道士,果然是王升。不禁大喜,便喊一声:
“王道长!快来接着应文师父!”
堤岸上的王道士便跪下叩头说:“王升早已迎驾多时了!”说着,又伸过手,先把建文帝拉上岸去。随之程济、叶希贤等也上了岸。等他们的脚板实实在在踏在了土地上,心里也稍微踏实些了。
王升在前头领路,一行人跌跌撞撞沿了崎岖的山路往神乐观去。此时暮色四合,树木山石就朦胧起来。程济忽地记起了那个鬼似的道士,扭头一看,早不见了影了。他问王升:“驶船的道士,可是你观里的?”王升说:“不是。那人是我朋友的朋友,在此住过数日……回头再细说吧。”
这神乐观在钟山西麓,再往西就是玄武湖。进了山门,绕过玉皇、三清、四御殿,到了东道院。也不见灯光,一株大树下有几个人影模糊着。这几个人影参差不齐地说着臣某某叩见万岁,都带着哭音儿。建文一看,是兵部侍郎廖平、刑部侍郎金焦、编修赵天泰、刑部郎中梁田玉。建文说着“卿等平身”,嘴里和心里都不是味儿。
东道院里的龙王殿和关王殿关着,王道士请建文进了客堂。见人太多,又敞开了执事房。客堂里点着蜡烛,也早沏好了茶水,摆放了水果、点心之类。王升请建文坐北朝南,然后他倒身下拜。又禀奏说:
“臣昨日夜间做一梦,梦见高皇帝召臣进宫,说万岁即有大难,令臣今日酉后在太平门接驾。臣问万岁如何来法儿?高皇帝说你不是有个姓吴的道友吗?就令他驾一小船,到鬼门外候着。我醒了梦,赶紧就找吴慈仁商议。不想他也做了如我一样的梦,也是梦见高皇帝令他去鬼门迎接圣驾……”
众人听王升这么一说,无不嗟讶称奇。建文叹道:“看来这都是高皇帝早就安排好了的呢!”
程济、王钺随之也说:“这都是劫数儿,逃也逃不了、躲也躲不得。”
王升又说:“万岁与各位大人且请稍坐,我再到山门外瞅瞅,怕又要来人了。”
建文刚刚喝过一杯茶,门外传来脚步声。王道士又领来一帮子朝臣。他们是:按察使王良、参政蔡运、中书舍人梁良玉、梁中节,钦天监正王之臣,徐王府纪善史彬。彼此见过礼,都有劫后余生之慨。
神乐观本来道士就不多,王升又怕人多眼杂泄漏了风声,故今日早晨即借故将所有的道士都打发下山去了。叶希贤就提议抓紧时间商议下步打算。
建文说,如今也不必拘泥君臣之礼了,大家彼此师兄师弟的称呼吧!又把在执事房里的人也叫进了客堂,有坐椅子的,有站着的,有干脆席地而坐的。挤挤巴巴,倒也显亲热,真是患难兄弟了。
兵部侍郎廖平先发言。他说陛下身边无人照顾自然不行,但人太多了实也无益。一来容易暴露行迹,二来衣食住行诸多不便。倒不如只选几个体壮力强又无家庭拖累的,跟陛下身前马后的伺候;其余的人,可各找归宿,遥相应援。他说我这是抛砖引玉,各位看看可否?
廖平说罢。久久无人吭声。沉默有顷,还是建文说廖平此议甚好。大家可以自报一下,谁与我同行?谁遥相应援?彼此也确定个联络的办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