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高煦被封为汉王,其藩地在遥远的云南。云南毗邻安南(古称交趾)等国,边防地位极重要。永乐帝派他去边陲,其用意或许是想叫他威镇西南,真正起到“藩屏”的作用。但高煦又委屈又烦恼,对皇上说:“我有何罪,斥徙万里?”堵得皇上道不出话儿。他赖在京师不走,皇上也只好由着他去。
那时候永乐的主要精力是倾注于“文治”上了。
他以武力取得皇位,他却不想给人以“好武”的印象。登基伊始,通政使赵彝引奏一个山东男子进献“阵图”,原是想献媚取宠的,不料永乐批示道:“自古帝王用兵,皆出于不得已。朕居军旅数年,每亲当矢石,见死于锋镝之下者,未尝不痛心。今天下无事,惟当休养斯民,修礼乐,兴教化。此献图者,必谓朕有‘好武’之意,以冀进用。其斥去之!”赵彝讨了个没趣儿。
偃武必修文。永乐元年八月,除北京外,全国举行乡试。永乐二年春,就是封太子、封汉玉赵王的时期,会试刚刚结束。会试之前,永乐问礼部尚书李至刚,洪武时期选士多少?李至刚说,各科不同,多时达四百七十余人,少时只三十人。永乐说,朕初即位,取士宜多。于是这一回取了新进士四百七十二人,与洪武十八年乙丑科相同。经廷试,一甲三名为翰林修撰、编修,二甲五十一人俱授翰林院庶吉士。
永乐帝对会试落第的举人也给予关怀,令翰林院择其较优者入国子监继续研读,以俟下科再试,且给予“教谕”的俸禄。“举人入监”,称为“副榜”,副榜之设,从永乐朝开始,后代延续了下去。
那些日子,新人仕的士子们集中在朝天宫演习礼仪,忙得李至刚等礼部官不可开交。然而朔望日大朝时,一看奉天殿内外站得满满荡荡,因建文遗臣死的死逃的逃所造成的“左班”儿稀稀拉拉的局面已经转变,皇上春风满面,李至刚心里也美滋滋的。
这一日,永乐谕礼部,说他要亲视太学,看看那些国子监的学子们。礼部官便陈奏说,皇帝视太学,按规矩必先祭奠先师孔圣人。永乐说:“孔子乃帝王之师,是孔子以‘三纲五常’之理,立下治天下之大经、大法。朕应隆重祭奠先师,以示本朝尊儒重道之意呢!”于是,礼部官赶紧安排皇上祭孔、视学之事宜去了。
说到皇帝祭孔和视学,洪武十五年时曾做过一回。永乐决计要比先皇帝做得更隆重。这是三月中旬,风轻日暖,花树繁茂。礼部早在位于鸡笼山之南的成贤街上设了长长的帷幔,从南门即大成门的牌坊开始,这一带已“静街”,只有国子监的祭酒等官员,率领着学生们夹道迎接圣驾。辰时,永乐帝率百官来到大成门,下御辇,入帷幔更换皮弁服。先到孔庙,向圣人神位行礼。事前礼部官在考“谒庙仪”时,说孔子虽是圣人,但乃人臣,皇帝行礼宜“一奠而再拜”。永乐却说不可,拜先师,礼宜重,他坚持要四拜。拜毕,又到帷幔里换了常服,即翼善冠和金织盘龙黄袍。然后再升辇,在鼓乐仪仗引导下,率文武百官进入了国子监。
国子监是在洪武初年设立的,设了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六个馆,实际上就是不同的年级,此时的学生约六七千人,而宿舍即“号房”多达一千余间。其中供外国留学者使用的“王子书房”和“光哲堂”,就有一百多间;教室即“讲院”八十间;练箭处即“射圃”一处;菜园即“蔬圃”八十余亩。学生来源,主要是各州县选送的贡生(每县每年限送一人),功臣及贵戚子弟,边疆“土司”子弟。也有来自日本、高丽(朝鲜)、琉球、暹罗(泰国)、安南等国的留学生。然而,这么多的中外学生,管教人员却少得令人惊讶:祭酒(即校长)、司业、监丞、典簿、典籍各一人,连“五经博士”、“助教”、“学正”等总共才三十余人。
当时的“祭酒”是胡俨。胡俨原在钦天监任职,但很快即以解缙之荐入翰林,成为文渊阁的学士,不久又调来国子监。此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实属饱学之士。按照既定的程序,他率领着学官、诸生,请永乐帝到彝伦堂升座,然后三品以上及侍从官人堂东西侍立,接受了他们的五拜礼。之后,永乐便将《五经》即《诗》、《礼》、《易》、《书》、《春秋》颁赐给太学。
今日最重要的活动内容,是皇帝及百官听国子监祭酒讲授《五经》。这对永乐和胡俨来说都有着非凡的意义,因为听的和讲的,都是第一次。天其实并不热,但胡俨在拜见皇上时已经满头汗水了。永乐便笑吟吟说:“如此好的天气,先生便到户外讲,朕与学生们都到院子里听,如何?”说着,他已经站起来了。胡俨受宠若惊,便忙不迭地亲自动手,也有内官帮着,将御座抬到了院子里。院里有一株古桧树,人称“六朝松”;鉴于六朝皇宫在隋兵灭陈时就已被夷为平地,故而这桧树是硕果仅存的,十分珍贵。御座就设在“六朝松”下,而胡俨的讲坛离御座也不过五六步的样子。
胡俨提纲挈领地讲了讲《五经》。讲罢,永乐派内官赐茶水,并择其要点提了几个问题。胡俨简明扼要一一作了答复。那天国子监大院里黑压压的衣冠儒士,见皇上如此谦逊,如此敬儒,感动得真有点儿飘飘然了。
永乐听完了讲课,兴犹未尽,又由胡俨陪着,到国子监各处巡视。从洪武朝时对监生就很是厚待了,不仅管膳食,每年还赐以布帛文绮、衣服巾鞋;正旦元宵诸令节,还另有赏钱。打从孝慈皇后在时,就曾以皇后的名义在监中积粮,有二十余个米仓,用以供养诸生的妻子。监生未娶者,赐钱婚聘,并发女衣二袭,月米二石。永乐一面听胡俨介绍情况,一面吩咐礼部官,从即日开始,监生的待遇还应略作提高。他还特别嘱咐,北京的国子监,也要照此办理——原来,从永乐元年开始,随着北平改为北京,国家已有两处国学了。仅此一举即可看出,皇上对“文治”是多么地重视啊!
永乐到学生的几个“号房”略看一眼,又到“讲院”检阅了学生们每月一次考试“四书”、“五经”的卷子,还饶有兴味地跟学习外国语言的一部分学生,交谈了翻译书籍的几个问题。最后,他来到洪武时期树的一块碑前。那是太祖训示太学生的一通敕谕。这块碑的独特之处,是洪武爷用他独具个性的语言亲拟,完全是通俗的白话。
恁学生每听着:先前那宗讷(宗讷为首任国子监祭酒)做祭酒呵,学生好生严肃,秀才每循规蹈矩,都肯向学,所以教出来的个个中用,朝廷好生得人。后来他善终了,以礼送他回乡安葬,沿路上著有司官祭他……
如今著那年纪小的秀才官人每来署学事,他定的学规,恁每当依著行。敢有抗拒不服,撒泼皮、违犯学规的,著祭酒来奏着恁呵,都不饶!全家发向烟瘴地面去,或充军,或充役。
今后学规严紧,若有无赖之徒,敢有似前贴没头帖子,诽谤师长的,许诸人出首,或绑缚将来,赏大银两个。若先前贴了帖子,有知道的,或出首,或绑缚将来呵,也一般赏他大银两个。将那犯人凌迟了,枭令在监前,全家抄没,人口发往烟瘴地面。钦此!
永乐看罢,才知道了由太祖亲手拟的这通圣谕里藏了个血淋淋的故事。那是当年宗讷定的学规甚严,待学生极是残酷,故曾有人饿死或自缢。于是就有个叫赵麟的学生写了张“没头帖子”以示抗议。结果赵麟被查出来,在国子监里斩首示众。永乐在这碑前伫立良久。他心里话:太祖治国太严(连国子监里都这般严酷),建文却失之过宽,到我这一朝,应该宽严适度呢!
视察结束之后,永乐按照礼部的奏请,也在太学里立了一块碑。碑文也是由皇帝亲撰的。不过,他撰的这辞儿,却不是洪武帝通俗易懂的白话文。洪武帝直来直去,他就有点儿装腔作势了:
朕惟帝王之兴,必首举学校之政,以崇道德,弘教化,正人心,成天下之才,致天下之治。……世之尊崇之礼者,非于孔子有所增益,特以著明其道之至大,天下不可一日无也。
……
这两块皇帝亲拟的碑文并列在了一起,使人们看到了两朝天子不同的风范。
二
永乐帝祭孔和视察太学的这天下午,又来到文渊阁,视察另一件大事,即《永乐大典》的编纂。
早在三年前,即永乐元年七月初一,永乐帝到太庙祭祖“荐新”之后,就曾召从祭的翰林侍读解缙等人,讲到他修书的打算。他说:“天下古今事物,散载诸书之中,浩如烟海,不易检阅。朕想悉采天下之书,将所载事物聚于一起,而统之以韵,庶几乎考察方便,如探囊取物呢。尔等应体朕意,凡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理、阴阳、医、卜、僧、道、技艺各类,辑为一书,勿厌浩繁。”
话讲得很清楚:一是要全,要辑录各家之言;二是要大,要不怕浩繁。
但是作为总裁官的解缙似乎未能理会其要领,以为皇上意在尊孔重儒,所以未能兼收诸家之学。编纂的进度倒是不慢,翌年十一月即编纂告竣,将成书呈送御览。永乐开始还很高兴的,特赐名为《文献大成》,且对修书的一百四十七人都给予赏赐。然而,待他坐下来亲自翻检时,却不禁大失所望。叹道:“不对了,这哪里是朕要编的书呢!”
这也难怪。解缙虽堪称学富五车,却是地地道道的鸿儒,难以兼收百家。可以说,解缙也好,方孝孺也好,这类大儒的思想,很难跟洪武、永乐这样的皇帝完全合拍(倒是能跟建文一拍即合)。想当年,方孝孺以吴溥等人举荐于洪武驾前,洪武帝虽也称赞他的学识,但又说:“当老其才”,“今非用孝孺”时;后来解缙被举荐,洪武帝也是用“后十年来”,“大器晚成”之类的话,婉辞拒用。说到家,洪武帝是不需要方孝孺、解缙这样的儒生来治国的。而永乐帝同洪武帝在治国之道上,倒基本是一脉相承的。所以,就《永乐大典》的编纂来说,想来想去,解缙担任总裁怕是要耽误他的大事。必须找合适的人来替换;即便不把解缙撤换下来,也应当充实和调整人员,更换“总其事者”。那么,找谁来领头儿合适呢?……
永乐帝反复思忖。蓦地,一颗光光的和尚头,三角眼儿,“形如病虎”的黄皮子老头儿便浮现在他的脑里。
对,还是道衍合适。道衍最懂他的心思了。道衍是那种“归儒不尽而为墨不终”的人物,他的脑瓜,是能兼收百家的。那就由他来主持“大典”的修撰吧!
道衍现在已经不是僧录司的左善世了。
从永乐二年四月开始,他恢复了姚姓,被皇上赐名广孝,并授以资善大夫、太子少师。从六品官一下子提升到文职最高的从一品。这就与他的“靖难”第一功臣相符了。
道衍怎么又会接受了皇上的封赏呢?他是真心做和尚,还是真心想做官?或者,他又想做和尚,又想做官,鱼与熊掌兼得?对此,当世的人说不清,后世的人也说不清,甚至道衍本人也说不清。
关于道衍接受封赏这件事,当然还是由皇上先提起的。据说,那日早朝时,永乐帝蓦地想起道衍已久日不见,怪想念的。便令随堂太监问一声,僧录司的道衍来了没来?太监把话传过去,过了老大工夫儿,道衍才气喘吁吁蹒蹒跚跚地进殿。
永乐帝问:“斯道先生近日忙些什么?”
道衍勉强说了个“老臣无事……”就喘作一团,且以袍袖不住地拭汗。脸色瞧上去也不太好看。退朝之后,永乐将道衍单独留下,君臣来到东便殿。永乐吩咐:“给先生看座。”然后又说:“方才见你气色不顺,莫非有何烦心事吗?”
道衍连连摇手:“无有无有!今太平盛世,老臣高兴都来不及呢,哪有烦心事?”
永乐笑着打量他说:“朕与卿肺腑之交,心有灵犀一点即通。卿定有不顺心之事,但说无妨!”
道衍的黄脸儿微微一红:“其实亦无大事。让陛下操心,真令臣惶惶不安……”
“啊呀,小事对朕说说亦可呀!”
“这个……”道衍似乎头一回说话吞吞吐吐。见永乐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只好吐露胸臆:
“臣上朝前待漏门外,因有话要同吏部尚书谈,历五阶而上,谈毕又历五阶而下。老臣年迈不堪趋奔,因此心中怏快。”
“哦,原来如此!”永乐心里在笑,脸上却是一派严肃。果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听出道衍弦外之音了。便说:“先生找吏部尚书说话不方便,朕找先生说话亦不方便。不过朕找吏部尚书说话却是极方便的。先生的话,就由朕说便是!”
恰好这一天,永乐召来吏部尚书蹇义等商议东宫官属。这一天道衍便成为了太子的师傅,官拜资善大夫、太子少师。从此而后,这老头儿再与吏部尚书说话,就不须“越五级而上”了。
道衍虽除授太子少师,受皇上隆恩(皇上与他对话,辄呼“少师”而不称姓名),但他却仍未蓄发,仍未接受府邸和宫人。他仍住在天界寺里。上朝时穿官服,退朝后仍是一袭僧衣。于是,人们都觉得他是个怪人,难以捉摸。
道衍做了少师两个月后,凑巧他的家乡苏州一带遭水灾,永乐帝令他前往赈济灾民。接受了这份钦差,他百感交集。阔别家乡二三十年,当年出家时孑然一身,而今回乡却是前呼后拥,从者甚众。当他又路过镇江北固山时,忆及当年怀才不遇时的诗句:“萧梁事业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又想起他赠袁珙的诗:“凌烟阁上丹青里,未必人人尽虎头。”如今他已实现了抱负,已位极人臣,衣锦还乡,何其荣耀!然而,遗憾的是他人也老了——已届“古稀”了!
道衍在苏州期间有几段轶事,为后世人们添枝加叶,津津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