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是他回老家省亲,探望他惟一在世的亲人,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姐姐。老姐姐脑筋似乎很糊涂,又似乎超常的清晰。第一回到姐姐的家,他穿的是官服。她就关着门,只从门缝里冲他说:“哟,这是哪来的贵人?贵人何踏贱地?”就惹得墙头上、树权上瞧热闹的乡人嗤嗤地笑。道衍就听出了姐姐的话里有讥讪之意。于是换了僧衣,再次来到姐姐门上。姐姐擦了擦老眼,瞅了半晌,好歹才认出他来。他进门后朝老姐姐倒身下拜。她却仍是带搭不理的。对他带来的琳琳琅琅礼物,她都不屑用正眼儿瞧。而令道衍最为吃惊的是,她这位老姐姐竟会说出一句震聋发聩的话:
“你是和尚呢?还是官儿呢?”
道衍在老姐姐家里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稳。他拜辞出来,又去拜访旧友王宾。不料王宾也令他吃闭门羹。王宾只是在门缝里冲他说:“和尚错了!和尚错了!”……
“和尚错了?为何错了?错在哪里?……”道衍暗自拷问。这是极深奥的大题目,他须细细思考,慢慢咀嚼、回味。
在苏州赈灾期间,道衍公务之余,有时也独自出游。出游时身披袈裟,依然是超世脱俗的高僧模样。有人做诗说他:“金陵战罢燕都定,仍是癯然老衲师”。当时流传着这样一段轶事:
那一日,他来到寒山寺散步。走得倦了,也饿了,便坐到寺外的亭子里,吃着干粮小憩。凑巧儿一个姓曹的县丞也来游寺,见这老和尚在亭子里闷头吃饭,当官儿的来了既不回避也不让座,好生没礼貌!便让衙役们将他揪起来,抽了二十鞭子。道衍说:“你怎能随便笞人呢?”县丞更怒,说:“你还敢顶嘴!”吩咐左右:“与我押到衙里!”
第二天,道衍的随从们因少师一夜未归,十分着急,四处寻觅,好歹才在县狱里找到了他。姓曹的县丞和地方官吏这会儿才知道闯祸了,都吓坏了,纷纷来向道衍请罪。道衍也不说话,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掷给当地的官吏们。他们一看,原来是四句诗:
敕使南来坐画船,
袈裟犹带御炉烟。
无端撞着曹三尹,
二十皮鞭了宿缘。
众官吏从“了宿缘”这三字上,揣知少师不会因受辱这事与他们一般见识,便暗自庆幸,念阿弥陀佛。但是分手时,道衍还是教训那个县丞说:“野僧在亭内吃口干粮,又碍你何事?唉,书生为官,岂可张狂欺人呢!”
赈灾结束回到京师,道衍便喂养了一只雄鸡,每天早晨闻鸡而起,按时上朝,迟暮之年仍忙忙碌碌。身为太子少师,既担负着辅导太子的重任,还要为皇太孙讲读于华盖殿。然而这老和尚晚年最大的贡献——他还能让人们时常提及的,便是参与编纂湟湟文献《永乐大典》了。
三
从文渊阁重新开馆修书的那天起,解缙就有一种不祥之感。他知道,倒楣的日子已经开始了。但是他很困惑。他不清楚他的灾祸来自何处。他也绝对想不到,他将会死于非命。
人啊,最难的是认识自己和把握自己。即便解缙这样的才俊,他观察别人目光犀利,透彻五脏六腑;可是,他偏偏就看不透自己,甚至可以说不认识自己——尽管他每天都要照镜子的。
大概是永乐二年岁末,皇上曾经在一张纸片上写了几位重臣的名字,让他“臧否”一下——就是评论他们的长短、优劣。解缙接过纸片,见头一位是吏部尚书蹇义。解缙说:“蹇义天资厚重,却无定见。”第二位是户部尚书夏原吉。解缙评论是“有德量,但不能远小人”。第三位刘俊,是兵部尚书,他认为“有才干,但不知顾义”。第四位郑赐,时任刑部尚书,后来代替李至刚担任了礼部尚书。解缙称其“可谓君子,却颇短于才。”第五位李至刚,乃礼部尚书兼左春坊大学士,与解缙一同入直东宫,给皇太子讲学的先生。解缙对他的评价最差——“趋炎附势,有才,而品不端。”第六位黄福,曾受建文倚重,永乐开列的二十九人“奸党”,黄福榜上有名;归附新帝后,永乐不顾朝臣议论,任命为工部尚书。当下都御史陈瑛弹劾他“不恤工匠”,改为北京行部尚书。解缙当然知道黄福“物议纷纭”,却对其评价最高——“秉心公直,忠于职守”。第七位就是陈瑛了。解缙明知道陈瑛深得帝宠(永乐帝诛杀许多建文遗臣,几乎全是通过这位御史之手),但他仍直言不讳日“陈瑛用法过刻,但尚能持廉”。第八位是工部尚书宋礼,解缙认为他“憨直而苛,人怨其不恤”。第九位是大理寺卿陈洽,解缙评其“疏通警敏,亦不失正”。第十位兵部侍郎方宾,解缙的评价亦颇低:“簿书之才,驵侩(即骡马交易经纪人)之心。”
永乐对解缙的“臧否十臣”很是重视,便将他的种种评价转告了太子。太子很感兴趣,又开出两个人名儿,一个是左春坊左中允尹昌隆,就是建文时敢于直指“帝过”的那位御史;另一位也是东宫官,即右春坊右赞善王汝玉。此二人皆受太子倚重。太子遂召来解缙,请他对这两人予以“臧否”。解缙又说:“昌隆君子也,无奈量不宽容;汝玉乃文翰中不易得之才,可惜有市侩之心。”
常言道“病从口入,祸自口出”。尽管解缙对十二位大臣的评价,并未掺杂个人的好恶,且经过时间的检验,他的这番一针见血的评价也基本正确,从而得到了仁宗(当年的太子)的叹服。但他想过没有,他会因此而得罪人呢?
比如,李至刚因此便与解缙结下了仇冤。李至刚嗣后不久“坐事”下狱,从狱中出来后降职为礼部郎中。他开始寻找机会,对解缙中伤、倾陷……
解缙是一位天才。洪武二十一年,十九岁的新进士解缙曾受到洪武帝爱重,授中书庶吉士,常令其侍于御前。太祖说:“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对朕有何进言,当知无不尽。”他凭着年轻气盛,当天就上了“万言书”。随后又上了《太平十策》。但他指陈洪武帝“读书过杂”,又什么“进入不择贤否,授职不量重轻”云云。洪武帝虽称赞他的才华,却将书奏一笑置之。
后来,这位恃才傲物的庶吉士,因为擅闯兵部索拿皂隶(不知皂隶因何事惹恼了他);又因路遇太监殴打“小黄门”,他挺身而出遮护弱者;且还纠缠到张三李四狗咬猫撅的是非之网里。终于被人们告到皇帝那里。洪武帝皱皱眉头,便将他撵回家去,叫他“后十年来,大用未晚也。”
过了八年,洪武帝去世,建文登基,解缙急火火地入京师求职。有司一看,先帝令他在家“进学”十年的期限还未到呢!便弹劾他“违旨”。又查出他的母亲刚丧未葬,而其父也已年过九旬,他是不能“舍亲远行”的。于是,他官未求到,反被谪徙河州卫当了吏役。
“天生我才必有用!”解缙暗暗鼓励自己。他当然不甘心在河州卫当一位吏役的。便又走了礼部侍郎董伦的门子。由董伦推荐,被召回朝中,除授翰林待诏。他认为从此也便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然而,好景不长,建文又“逊国”了!解缙倍感傍徨。甚至曾经与他的老乡、同仁胡广、王艮、吴溥一起,慷慨地陈述大义,差点儿自杀殉节。不过,后来他还是跪倒在了燕王的脚下。
他没办法不变节呀!他的解释是:死不足惜,惜的是满腹经纶……
“天生我才必有用!”果然如此。适逢新帝登基,求贤若渴,不仅未究其罪,反将其召入“文渊阁”,把总裁《太祖实录》的重任放在了他的肩上。书成之后,得赐银币。以后又因为总裁编纂《文献大成》而得到御赐的金绮衣,使他这六品官享受到了与尚书同等的待遇。而且,连他的夫人也得到了赴柔仪殿觐见皇后的荣誉。
总之,永乐二年、三年,应该是他最得意的时期。是他人生的顶峰。登顶之后,就该走下坡路了。
他哪里知道,就因为极力主张立朱高炽为皇太子,因而引起了朱高煦的仇恨。他更不会想到,皇上对太子其实并不中意。相反地,朱高煦倒是在皇上那儿日益得宠。而他又不识好歹,千不该万不该又跑到皇上那儿多嘴多舌,指责汉王“恃宠骄纵,礼制逾越太子”,他说这是汉王与太子争天下的可怕的前兆。这话可真是触动了皇上最敏感的神经。于是龙颜大怒:这不是欲离间我家骨肉吗?从那以后,解缙就失去皇上的宠信了。
这时候,朱高煦、李至刚、陈瑛,或许还有其他人,正在悄悄地准备收拾他。而他浑然不觉。
但是,当《永乐大典》的编纂进入到第二阶段,亦即皇上请来了七十高龄的太子少师姚广孝之后,解缙这个既有才,又狂傲,既表里洞达,又城府太浅,既直言敢谏,又口无遮栏,总是莫名其妙地惹是生非的大才子,才预感到他倒楣的日子开始了。
似乎是永乐三年深秋。解缙记得天气是越发凉爽了的。这是应天的最佳季节(应天的夏季太热,被称为“火炉”),也是做文墨的人干活儿的好时候,执笔的那只手连同小臂已不会将汗水滴落到纸上,而入的精力亦比暑期要显得旺盛些。文渊阁里十分岑寂,只能听到翻动纸页的窸窣声和偶尔才有的咳嗽声。
文渊阁虽比它前面的文华殿要矮,也没有文华殿的辉煌,但面积却比文华殿要大。这座长方形的建筑里用屏风分成大大小小许多格子间,解缙、杨士奇、黄淮、胡广、金幼孜、杨荣等内阁成员,以及选调来编纂大典的一些翰林院官员,都在这里办公。此外,这里还相当于一座皇家图书馆。到处是书架,触目皆是书。在这里空间是被充分地利用了。这里一年四季充溢着的是墨和纸的香气——有人说纸无香气,那只能说明这个人还不是“书虫”,称不上真正的文人。
解缙是“大典”的总裁,编纂领头人,故他的房间靠里(即靠西),面积是其他房间的两倍。除了他坐的一把椅子,另有一张闲着的,摆在了他的对面儿,每天都一尘不染,却每天都无人坐它。因为这是皇上曾经坐过的椅子。
皇上就是坐在那把椅子上,跟他探讨“大典”的一些重要问题。只是一把普通的樟木椅,跟文华殿里宽大且精镂细刻的楠木御座根本无法比拟。那一天,他本来以为皇上是不可能在这儿坐的。皇上要说什么话,完全可以把他们编书的人召集到文华殿去的。可皇上平易近人,就在这把椅子上坐下了。坐下之后,还顺手翻阅他案子上摆放的书籍……一年多过去了,这把椅子总是闪动着皇上的身影,他似乎还能感觉到皇上亲热的气息。
那一天,眼看又到了巳时,大家按日常的规律,放下纸笔略作小憩。这时候人们可以到户外活动活动腿脚,可以互相串串房间,或者干脆将屏风一撤,大家围在一起喝茶吃瓜聊聊天儿。解缙伸伸懒腰,刚想到外面小解一下,却听得阁外传来脚步声。又听得靠近门口的人们嘁嚓着:“哟,少师来了!……”
“少师?谁是少师?”说实在的,当时他对“少师”这称谓极是陌生;他也不曾记得有哪位“少师”到文渊阁来过。“啊,是他!”当他想到“少师”便是道衍的工夫儿,那老头儿的身影在窗外一晃,脚步声就进入阁门了。紧接着,他听到杨士奇、黄淮、胡广等人忙忙乱乱跪拜的声音:“啊呀,不知少师大人驾到,有失远迎!”又听到那老头儿说着:“各位快快请起!如此大礼,却不是折杀老僧也?”
解缙走出他的房间。一看其他房间彼此隔着的屏风已经撤掉了。大家正请道衍上座。道衍今日穿的是仙鹤补子公服,而不是袈裟,不细看还真有点认不出他来呢。
“啊呀,大绅公!”道衍眼色忒好,倒是先看见他了。他的字叫大绅。道衍这样称呼,说来是极尊重他的。而且,未等他先施礼呢,道衍已先向他作了一揖。
解缙的品级比姚广孝这少师要低得多。按规矩姚广孝应坐受他的两拜礼。但是,未等他做出要拜的表示,已被姚广孝拦住了:“啊呀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他只好向“少师”深深一揖。然后,大家就按品级高下,寻找自己的位置了。
“他来这儿做什么?”解缙很有点蹊跷儿。姚广孝——这名字极陌生;倒不如道衍之名如雷贯耳。对此人又想当和尚又想做高官,人们是有些议论的。解缙是最爱对人评头品足的,况且嘴又无遮拦,所以也在文渊阁里跟同僚们评论过他。解缙曾提到了道衍回到苏州老家探亲时,老姐姐和故友王宾揶揄他的那些话。解缙且对道衍在苏州做的一件事感到很不可思议。原来,某日道衍在街上散步,看见一家酒肆门前高悬的酒帘上有几个大字极见工力,心中惊诧。向酒家询问,得知这字竟出于里巷一少年之手。道衍忙命人将那少年召至跟前。见此人衣衫褴褛,眉目却透着聪明,便将他收为养子,改名姚继,随后带回了京师。你说,和尚收养子,却不是奇闻吗?这老头儿图的是什么?
今日道衍果然带来一位中年人,农人打扮,布衣葛裙,肩上还有补丁。稀稀的几茎胡须,微黑面皮,目不大,却炯炯有神。一直垂手侍立于姚广孝身后。解缙以为这便是少师的养子。才待要问,不料姚广孝却介绍说,此是老夫新结识的朋友,姓陈名济,字伯载,武进人。甚有学识,读书过目成诵,尽通经史百家。介绍过后,便叫陈济向各位大人参拜。
解缙、杨士奇等忙说“免礼”。然而陈济却一定要拜。姚广孝也说:“今日是头一回与各位大人相识,礼数儿应当还是有的。以后熟了,天天见面儿了,作个揖也就罢了。”这又说得解缙纳闷儿。心想“天天见面儿”是何意思?陈济怎会与他们这些翰林院的人“天天见面儿”呢?……是了,或许此人是由姚老头儿引荐,找了不知谁的门子,到文渊阁里打杂儿,混碗饭吃。这么想着,也就正襟危坐,安然地受陈济之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