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曾巩去秋人还[1],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2]。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3],或纳于庙[4],或荐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5]。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6]。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当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7],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8]。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9]。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10],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11]?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12]。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其所可感,则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晞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由[13],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14]。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
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15],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16],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17],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既拜赐之辱[18],且敢进其所以然。所谕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
注释
[1]人还:指曾巩派去请欧阳修为其祖父撰写墓碑铭的使者回来了。[2]先大父:指曾巩已故的祖父曾致尧。墓碑铭:记载死者生平事迹。铭:记载死者生平事迹,并刻石立在墓道石碑上的文字。[3]铭而见(xiàn)之:刻铭来显扬。[4]庙:祖庙。[5]致:表达。严:尊敬。[6]勒:镌刻。[7]公与是:公正与真实。[8]畜:通“蓄”,积聚。[9]众人:一般人。辨:辨别。[10]意:内心。淑:善良。[11]徇(xùn):徇私,袒护。[12]衋(xì)然:极其感动地。[13]晞(xī):仰慕。由:因由。[14]三世:指祖父、父亲、自己,三代人。[15]屯(zhūn)蹶:艰难与挫折。否(pǐ)塞:困厄不得志。[16]魁闳(hónɡ):俊伟。不世出:世上不常出现。[17]潜遁:避世隐居。幽抑:抑郁不得志。[18]拜赐:恭敬地接受赐予的碑文。辱:谦词。
简析
曾巩十分仰慕欧阳修的道德文章,曾把他与唐代的韩愈相提并论。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夏,曾巩写信请欧阳修为已故的祖父曾致尧作一篇墓碑铭。庆历六年,欧阳修写好铭文,曾巩即写此信致谢。这封信作于庆历七年,作者29岁。
本文借感谢欧阳修给自己祖父写墓志铭为切入点,论述了墓志铭的作用及后来流于不实的原因,指出好的墓志铭应具备的条件,赞扬了欧阳修为他祖父所作墓志铭的“公与是”,并对欧阳修的道德文章深表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