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残阳如血,斜照在官道上。魏尘驾着马车,弯出小道上了大路,此时路上行人颇多,都是赶在天黑前进城的。魏尘却不跟着进卫辉府城,一则怕人多眼杂,吴家母女闹腾,不好收场。二则车里柳月宁还是通缉要犯,也是不肯进城的。也怕那沈捕爷到了城里又刮风引浪。故而,他侧转马头,沿官道右方平地驶去。
深秋时节,天黑的早,还未出酉时,夜就降临。”嘚嘚”马蹄声,车停到卫辉府东门外十里城隍庙前。魏尘下来,朝车里招呼一声。吴悠容醒转来,与魏尘四目相对,又是一阵哀怨。
都下了马车,魏尘道:”这两日,便暂且在此屈身。这庙里早已荒废。以前我走镖时曾经过。往东门方向不出四里,有家客店,可买些吃食。我自带有干粮,二位若是嫌弃,可去那里。”说着看向沈柳二人。
“哼,年纪不大,想得却是周到。只可惜,心却被这江湖给染了。”柳月宁神情轻蔑,似依然瞧不起魏尘不义之举。只是,自己也是自身难保,又有求于人。故而虽有些可怜吴家母女,却也不能帮上什么。她本身也不是什么女侠。只是这少女遭遇有些感同身受罢了。
“各人自有各人命,魏某如何,自有天理报应,不劳大姐您费心”一路被这柳月宁阴阳怪气地说道。魏尘心中也是窝火,便驳了句。说完也不待柳月宁说话,一抬手,将吴家母女胁请进了庙里。只留柳月宁气哽,虽说却可能年长些,但被喊大姐。她还是气愤难平。一旁的沈道恒偷偷发笑。被柳月宁杏眼一瞪,忙故作面无表情地进了庙里。柳月宁一跺脚,也跟了进去。
这城隍庙,长久失修,没有香火。四处也都破烂不堪。堂里供奉的城隍判官,夜游无常,都是狰狞满目,骇人惶恐。夜黑风大,也无灯火。极少出门的吴悠容一进来便吓的抓紧母亲的手臂,双眼不敢四处打量。
魏尘庙里庙外,拾了不少枯木。来到庙堂间,燃了火折子,引了火堆。一下子,庙里都亮堂了。只是雕像吓人,吴悠容忙蹲缩在火堆旁,与母亲依偎,不敢四顾。沈柳二人也都盘膝而坐,五人这便围坐在火堆。默默无语。魏尘取出干粮,这趟远门,干粮备的足。与四人分了。也不说话。干嚼着烙饼。心事重重。
“魏大哥,你真的要把我和娘交给那些坏人么?”吴悠容单纯性直,虽对魏尘满腹怨愤,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魏尘正机械地往嘴里塞碎饼,听到这话,双手垂在膝上,低头叹气。沈柳二人也都望着他,表情怪异。
“我晓得,你姐夫被他们捉了,你也是无奈”吴悠容见他颓丧不语,也是难受。带着哭腔道:”我不怪你,你把我交出去吧。求你放我娘走吧”说完,便泪流如注。吴夫人面颤含泪,搂过女儿一起哭泣。怜爱叹气喊着:”傻孩子。傻孩子”
柳月宁不忍,挪过身,挨近吴悠容,想要安慰安慰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沈道恒身为捕头,眼见此情此景,又是捶胸顿足之感。上午见这少女还是活泼惹人喜爱,只半天世间,便再看不到笑颜。奈何对手是令人闻之生怯的无常。江湖中最神秘的组织。他性情沉稳,压下胸中炽火,垂头丧气。
魏尘心中又怎会好受,他年少坎坷,又长寄人篱下,虽然姐夫对他很好,可也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久之养成了压抑规矩的性子。自从遇了吴悠容,虽只短短数日,吴悠容的率真单纯,音容笑貌都感染着他。一路上他的性子也豁然开朗起来。许正是性格互补,魏尘心中,对吴悠容已渐生好感。却如何能想到,会遭遇如今这般艰难抉择。一边是待自己如亲兄弟的姐夫,恩重如山,一边是道义所在,同时让自己情根初种的吴小姐。想到深处,魏尘双拳紧握,青筋暴起,狠狠地朝自己的膝间捶了几下。
众人见他这般举动,也都似感同身受,尤其柳月宁,本是一脸讥讽看着他,现也缓下面色,樱唇轻叹。
一时间,火堆周围的气氛变得异常压抑,不很大的城隍庙里,只听得柴火燃烧的噼啪响声和吴家母女的悲泣之声。陡然,魏尘嗖地站起,肩头耸动,面容坚毅,说道:”吴夫人小姐,信我魏尘一回,只要我姐夫安然,我便舍了这身皮囊,也必保你二人周全。”话里铿锵,言中果决。四人都楞楞地看着他,眼神中有敬意,也有怀疑。
“你说保就会保了?,这年月,人心隔肚皮,都只顾自己。到时别一溜烟没影了”柳月宁依然刻薄道。
沈道恒倒是满腔热血被魏尘点燃了,反驳道:”你也别这么说,这两母女被无常的人盯上了,便是现在离开了,就能逃脱了?”
柳月宁言语一滞,沈道恒确实说到点子上了,问题的根源,还是无常。被它们盯上的人,没有逃的了的。
“无常是干嘛的?为什么要捉我跟娘亲?”吴悠容弱弱地插嘴道。
这话倒是问住众人了,沈道恒神秘兮兮道:”无常为什么盯上你们,我倒是不知,不过这无常嘛,乃是江湖中最神秘的杀手组织。没人知道它在哪,从来只有它找你,无论你是雇主还是目标。”
吴悠容听得花容失色,不明白自己怎会被这些凶神恶煞捉拿。眼含希冀地看了看沈道恒,说道:”他们都喊你沈捕头,那你就是官府的人了,怎地不管管这些恶人?”
沈道恒当即脸红得跟猴子屁股般,说不出话来。柳月宁一旁轻蔑笑道:”是啊,堂堂青州捕头,怎地就不肯出手伸张正义?就只会专拿我这弱质小女子撒气?”
迎着吴悠容炽热的目光,听着柳月宁阴阳怪气的话,沈道恒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不再是曾经热血的少年了,官场是个比江湖更浑浊的大染缸,这些年他本事没见长,倒只学会了明哲保身。寻常份内的案子,能担的就担了,担不了的,就成悬案了。何况这次面对的是江湖凶名万丈的无常。他,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干咳几声,掩饰内心的无奈。气氛又变得尴尬,一直站着的魏尘,此刻说道:”此次行镖,都是王总镖头操弄。我确不知竟要面对无常。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镖局有镖局的信义。我魏尘既然接了这镖,定会抵死护镖。”说完,便又坐下来,继续吃起烙饼。
“嗯,魏大哥,我相信你。我决定不再生你气了”吴悠容一扫愁容,破涕为笑。吴夫人看在眼里,微微摇头叹气。她能看出来,自己这女儿这般高兴并不是因为有人出头,而是她的魏大哥并未辜负她的信任,亦或者,她的少女情怀。
这一会,倒是转移了沈道恒的尴尬,他摸摸鼻子,哂笑道:”魏兄弟倒真是义勇之人,我钦佩的很啊。”柳月宁眼带不屑地看着他,冷笑连连。沈道恒侧侧身子,不与她目光相接。接着说道:”方才恶斗之时,见魏兄弟武艺甚是高明。都是武当的路子。莫非是武当弟子?”
受他夸赞,魏尘还是面色平静,只淡淡应道:”家父师承武当复真观,姐夫师承武当回龙观。我没去过武当,只跟着爹爹和姐夫学了些武当功夫”
“哦,难怪我见你既使得复真观的绵掌,又使得回龙观的游龙剑。年纪不大,却能融合两观所长,掌剑合一,当真是武学奇才啊”沈道恒啧啧赞道。
魏尘毕竟年轻,被他这么连连夸赞,也是有些脸红不自然。拱拱手道:”沈捕爷谬赞了,我这小伎俩放到武当本观,那可算不得啥。何况武当八观,都只是外山武学。怎及得内山九宫里的嫡传武功。”
“这话说的倒是,太祖建朝以来,立了武林正统,为朝廷培养武学人才。那些名门大派都广纳弟子,却又敝帚自珍,分什么出家俗家,本院外院,内山外山。真正高明的武学,大多还是藏着传给嫡传弟子。”沈道恒娓娓道来,显得江湖事老。
吴悠容听他们聊起武林,倒是好奇起来。问道:”那沈捕爷是哪座山的弟子?”
这话问的奇怪,沈道恒哈哈笑道:”山是河南嵩山,寺是少林寺。我便是少林本院的俗家弟子。”
“哇,少林寺我知道,那不是和尚庙么,还分什么本院俗家”这吴小姐久居深闺,不晓武林事,一下子被撩起甚浓兴致。
沈道恒性子随和健谈,也耐心解释道:”俗话说’北崇少林,南尊武当’,这少林武当乃是武林的泰山北斗,可不只是道观僧庙。少林除了嵩山本院外,在全国还建有许多下院寺庙,也都教些武功,最有名的便是福建莆田的南少林。太祖建朝后,立了武林九大门派为正统,广纳弟子,为朝廷培养人才。这些人只习武,不尊教义。便有了所谓俗家弟子,外门弟子。”
吴悠容双手捧腮,好奇听着。越发有兴致。一旁的柳月宁见了,心想也好,聊些江湖趣事,也能让这可怜少女忘却恐惧。魏尘也作此想。
“九大门派?是哪九大呀?快说说,看看我听过没?。”沈道恒话一顿,吴悠容便忙问道。
沈道恒取过魏尘递来的水袋,少饮了口。接着道:”这九大门派自然有少林跟武当啦,其余的还有峨眉,昆仑,华山,点苍,青城,崆峒与唐门。”
“哦,我好似听过些,那这些门呀派的,哪个武功最厉害呀?”吴悠容眼睛明亮地望着沈道恒问道。
“啊哈”沈道恒打个哈哈,笑道:”这个问题可难倒我了,虽说天下武功出少林,但江山代有人才出。还真不敢说哪个最厉害。就如武当祖师张三丰,那可是神仙般的人物,天下无敌手,被称作媲美少林达摩老祖的武学万古奇才。三丰真人羽化后,武当虽渐不如以往,却从未少过惊才绝艳之辈。正德年间,武当出了个松云道长,通习武当绝学,更自创”松云三绝”,被誉为武当创派以来武学造诣最接近三丰祖师的人,如今正是武当掌门。”边说边看向魏尘,顿了顿,接着道:”非要说如今天下武林谁的武功最高,怕便是这位松云道长了。”
“哇,原来魏大哥的师门这么厉害呀。若是这位松云道长此刻在就好了,他应能胜过那什么无常吧?”一念触及吴悠容心伤处。话语间隐有悲戚感。
魏尘恐她又生愁肠,却不知如何开导,忙递个眼色给沈道恒,后者见了,也是明了,忙打岔道:”嗨,那松云道长可不得了,不仅武功厉害,更是受到当今圣上无上荣宠。尊贵的很哪。”
吴悠容听了,眼珠转动,诧异道:”咦?这位道长何德何能,竟受天子殊遇?”
沈道恒也明白她为何诧异,这大明建国以来,重文轻武,虽在武林立了正统,许了名分。武人地位却始终不及文人。更何况只是武林中的一介掌门,却能占此殊荣,怎不叫人称奇。
“嘿嘿,你有所不知,江湖早有传闻。当今天子还只是王爷时,封地正在湖广安陆府,皇上自幼体弱多病,也好那修道升仙之法,故而与同在湖广的松云道长交好,还随他习过一段时间内家拳,治好了孱弱之症。先皇无子,宗室王爷争那九五尊位,自然少不了明枪暗箭,那段时期,好在有武当派的鼎力相助,才帮当今皇上渡过许多灾劫。故而,皇上登基后,对武当端的是荣宠至极,本欲封那松云道长做国师的,怎奈松云道长淡泊名利,醉心武道,借故推却了。否则如今这国师之位,那轮得到那位茅山的陶神仙。不过到底是否真实如此,那便不为人知了。”沈道恒娓娓道来,对那位武当掌门甚是推崇。
吴悠容听的一愣一愣地,眼珠发直。吴夫人却怀有心事,失神叹气。魏柳二人对这位沈捕头倒是刮目相看,真道是江湖百晓生。
“那这位松云道长定然是天下第一了,连皇上都敬他。”吴悠容感叹道。
“唔,二十年前,我少林寺师叔祖玄境僧也是天纵奇才,百年来,独一个通练洗髓易筋的人,内功达归真之境,堪称举世第一。奈何爱武成痴,独上武当,与那松云道长比武。二人决战于武当金顶,云里穿梭,雾里掌雷,便如传说中的仙人一般。”沈道恒一脸向往之色,彷如身临其境。
“那到底哪个胜了?”吴悠容不容他断档,急着问道。
沈道恒却也是迷茫,嘴唇一瘪,叹道:“我也只是听得故老相传,那两人战了三天三夜,最后天色大变,雷雨倾盆,那些挤在天柱峰山腰的观战客也都不清楚,待天气好些后,松云道长与玄境僧已不在金顶上了。七天后,松云道长回到武当,我少林师叔祖却再无音讯了。松云道长也是讳莫如深,只赞道:玄境大师,天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