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典故,除吴家母女外,魏柳二人也听闻过。柳月宁撇嘴道:“不就打个架么,莫非那松云老道打死了人,怕被官府捉,装哑巴一问三不知?”
沈道恒翻翻白眼,道:“你以为都似你?跑个路连皮都换了。你咋不直接变个男人?”
柳月宁当即火起,杏眼一蹬,叉腰道:“小娘喜欢,你能怎地?跟屁虫”
沈道恒也不让她,讥声道:“说我是虫,你们五仙族的不就喜欢虫子么?对不住,哥哥不好你这口”
“那是,你就好男人那口,不然要我变啥男人,抱歉哦,小娘没这本事”柳月宁挺直腰身,反唇嗤道。
“噗”吴悠容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魏尘也微鼓腮帮,不忍直视。
虽说好男不跟女斗,不过沈道恒之前被这女子揶揄地郁闷,早都想发泄一通。接着斗嘴道:“你个娘皮,没男人要,当不成娘,也别见人都要给人当小娘哈,我爹生前也不好你这口”
“沈道恒,你个拿马尿漱口的臭嘴,小娘会没人要?你这样的,给小娘跪下,小娘也不带正眼瞧你的”
“哟哟,你瞧不上咱,咱还不稀的看呢,就你这浑身挂着虫子带着刺儿的,是个仙儿,也没哪个敢要。”
沈道恒话一顿,不待凑上前的柳月宁说话,又加一句:“难怪咱们刘推官宁死都不从你”
柳月宁身形一滞,听了这句,瞬时脸色变得煞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她怂了,沈道恒有些得意,嗤笑道:“嘿嘿,我没说错吧,你再不改改,刚还俗的和尚见了你都没了兴致”
一旁的魏吴二人望向柳月宁,见她双唇紧咬,肩头耸动,内心似有莫大苦楚。沈道恒正要添柴加火,见了这模样,也把话吞了回去。按说这女子是嫌疑犯人,无须照拂她颜面,不过现在当着面,他却有些使不上劲来,反倒有些内疚。
庙里气氛再度凝滞,众人神情各异,唯有吴夫人自顾唉声叹气地默默往火堆里添着柴火。
“你如何知晓我与那负心汉之事?”柳月宁清冷地吐出这句。
见她总算说话,沈道恒直了直身子,眼珠转动,道:“这还用问,自然是刘推官的夫人说与我听的。”又斜眼看看她,吞吞吐吐道:“还有。。你别说人刘推官负心啥的,明明就是你。。死缠着别人刘推官”
柳月宁嘴角扬起一抹嘲弄,冷笑道:“那女人是怎么说我的?你且说来听听”
沈道恒正想理清来龙去脉,轻咳一声,正色道:“刘夫人说你本是湘西五仙族女匪,而刘大人当时还是常德府的举人,家里也是常德大户,有次被你们族人绑了,想要讹财,你却看上刘公子英俊儒雅,逼他月下定了鸳盟。”说到这里,沈道恒觑了觑柳月宁,魏尘与吴悠容也是讶异地望着她,想这女子这般生猛。柳月宁却是讥笑连连,一脸轻蔑。
沈道恒接着道:“刘公子回家后,你屡次三番偷摸上门叨扰,逼他下聘迎娶。刘家老爷无奈,偷偷送了刘公子去了京城,也正是恰逢三年会试,刘公子文采出众,得了个二甲进士。天定姻缘,礼部右侍郎王大人相中了他,将爱女王嫣下嫁,与他结为秦晋之好。此时正好青州府衙出了缺,刘大人便携了妻子到青州做了推官。可谓大小登科,双喜临门,羡煞旁人。”
魏吴二人默默听他叙话,也都倾羡不已,神情跃然脸上。只柳月宁不时传来低声冷笑。
“天公作美,喜上加喜,才到青州,刘夫人肚子便传出喜讯,十月后,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三口可谓是其乐融融,美满幸福。偏生。。”
说道这,沈道恒目光正要移过来,却听久不说话的柳月宁突然接道:“偏生我这浪荡女子,死心不改,多番打听,不远千里找到青州,虽见他已有妻室爱子,依然痴缠不放,结果刘大人夫妇情深似海,矢志不渝,我嫉恨不已,便想我得不到的,谁都别想得到。遂使毒虫将这位刘大人残忍杀害,然后逃之夭夭。我没说错吧?沈捕头”一口气说完,听得沈道恒一愣一愣。
众人片刻无言,沈道恒回过神,指着柳月宁,有些口吃地说道:“你。。你这是招了?。”
“我招你奶奶个短。”柳月宁突地站起,双手叉腰,朝他爆了句粗口。
来得突然,沈道恒本能地提棍护身,身子后斜,坐着仰头愣愣地看着柳月宁。一个激灵,嗖地站起来,喝到:“柳月宁,好你个毒妇,嘴巴都这么毒,我奶奶碍着你啥事了?”
有些莫名地喜感,本要过去劝架的魏吴二人听了,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柳月宁也是轻鼓粉腮,起伏不定,也是忍着笑意。扭过头,抚了抚胸,吐口气。
沈道恒也觉得不对,眼珠乱转,看看众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喘匀了气息,柳月宁回过头,玩味地笑道:“沈捕头便听了她一面之辞,就提请上峰,洒下海捕文书?”
沈道恒自明白她是何意,冷哼道:“本捕头久经刑名,自不会草草武断,刘大人确实是死于毒蛊,那死状之惨,我生平未见,这等蛊术,除了你们五仙族,我想不出还有哪一路。也有证人证实你确曾出没于刘大人官邸,虽未见到你杀人,但想也能想到了吧?”
这番说辞听着确实合理,魏尘与吴悠然二人也有些意动,意味深长地看向柳月宁。
“且先不说这人是否我所杀,沈捕头,可有兴趣也听我讲段故事?”柳月宁语气平和说道。
沈道恒心知到了关键,面色平静,摸摸鼻子,努嘴道:“无妨,这长夜漫漫,荒野鬼庙的,莫讲那些鬼怪故事都可。”
柳月宁冷眼剜来,啐道:“你便想听,小娘也没那兴致”沈道恒耸耸肩,不置可否。
众人又都围着火堆坐下,柳月宁却背过身,倚着门,望着头顶的冷月,眼色哀伤。缓缓道:“从前,有个女子在五仙族,父母早逝,由族长收养长大。五仙族源于五毒教,为大明朝廷不容,所以无户无籍,被官府视为贱民,严堵生计出路。无奈,湘西地界,山水秀丽,却不适耕种。族人寻常多是渔猎为生,后来族人多了,生活艰难,便索性当了匪。常打劫些附近州府富户,维持生计。由于擅使毒蛊,又深藏山林,官府也不敢随意攻山,只能百般防备。女孩便是在这般环境下长大成人,但她却从不做那些匪事,只随着族长精研毒蛊与医道,在离族群不远,异族聚居之地设了草堂,开着自己的医馆,维持生计,治病救人。她也无比地渴望着外界的美好。直到有一天,山寨族兄们绑来一个人。。”
说到这,柳月宁停了下,众人见她已是半身倚靠在门上,背后隐有颤抖。“那是个俊朗儒雅的公子,他与那些族兄族弟们截然不同,被绑来时,虽然神色惶恐,仪态凌乱,但那面容气质,却是深深俘获了女子的心,同时,那位公子也看到了她,那一眼,便如前世今生一般。她离开草堂,随着族兄们回到山寨,打听到这个人是常德府的一位富家公子,还是个年轻举人。女子偷偷去见他,与他月下倾谈,他说自从见到她第一眼,便已情根深种。女子怕他受苦,瞒着族人,偷偷放了他,与他连夜逃离山寨。那一晚,山外草堂,两人月下盟誓,结为夫妻。”
魏尘与吴悠容听到这里,皆扭头看向沈道恒,后者埋首沉吟。此时,柳月宁侧过身,背靠这门框,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清冷而柔美。
“那晚后,公子便独自回了家,约定私会,待他说服父母,便来迎娶她。就这样,女子也搬到离他近的常德府外,只为能经常与他见面。那段时间,是她最开心的日子,嘴里喊着相公,心里揣着美好的愿景,被深爱的人拥在怀里。”柳月宁话里情意绵绵。
吴悠容听到此处,抱拳撑着下巴,眼神明亮而希冀。哪个少女,不向往这般美好的爱情?
“哪知”柳月宁语气陡然变得狠厉“有一天,她的相公来告诉她,他要去京城赶考,希望能一举夺魁,进士及第。让她在草堂等他,信誓旦旦说父母已经同意,只要他高中,便同意他们的婚事。女子虽然不忍分离,却还是为他鼓劲,望他高中后,回来八抬大轿迎娶自己。就这样,她的相公去了京城,她则回了草堂,这一等,便是三年!”
“唉。。”吴悠容轻叹一声,少女情怀,感同身受,这故事已然深深打动了她。
“女子以为自己的相公是因为科举失利,未能高中而无颜回乡,遂大着胆子去了相公的家,见到了所谓的未来的公婆。那一晚,公婆对她和盘托出,说他们的儿子三年前便中了进士,还娶了礼部侍郎的女儿,有了儿子,现在已经是朝廷命官了。二老苦劝她放手,成全他们的儿子。”
柳月宁此刻的话语中,带着哭腔,彷如遭受了莫大的委屈。众人也是同情地望着她,即便不知道她话中真假。
“但她还是不信,她以为是二老不肯认她而编出的谎言,后来他四处打听,终于知道了她相公在山东青州府做官。她义无反顾,千里迢迢,独自一人赶到了青州,见到了那个让她魂牵梦萦,苦苦思念的男人。”情到深处,柳月宁哭出声来,吴悠容也是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鼻头酸涩。
“也见到了他的妻子,他的儿子,那一刻,她的心里还没有恨,只有痛。她嚎啕大哭,就如俗妇耍泼一般,坐在地上,肆无忌惮地哭泣,发泄着三年等待之苦。她的相公跪着地上,悲戚地求取她的原谅。他现在的妻子却尖刻地说:你只是个无籍贱民,身份都不如青楼**,难道你真幻想着能做当朝命官的夫人?哪怕你只是做他的丫环婢女,都会累及他在朝的名声和地位。何况你还是五仙族女匪,我夫君与你这女匪结过连理,若这段故事若是传扬出去,我夫君的性命怕是都难保全,难道你真想让他落入这般境地?”
众人觉得这夫人话虽刻薄,但仔细思量,却也在理,大明朝廷,法度森严,对待官员尤甚,除非这男子肯脱了官府,去了乌纱,随这苦命女子隐居世间,即便如此,都会有诸多不便,比如户籍问题。但,有哪个男子,肯舍去这般荣华,去随一个女匪隐遁?
“她始终深深爱着他,也不想他失去这努力得来的一切,再看他妻贤子恭,有那一瞬,她觉得,这便是自己三年来向往与他拥有的生活。所以,她不想破坏,这反倒成了对她的慰藉,最终,她没有原谅他,但还是离开了,远远地离开了这个曾带给自己最快乐日子的男人。”
柳月宁长叹一声,泪痕已然满面,目光出离,仿佛还沉浸在回忆,只淡淡地道:“这故事里的痴傻女子,便是我,沈捕头,这个故事,你听来如何?可比那王嫣说的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