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我们把这些幻想打发到它们该去的地方以后,我们仍然要面对洪水传说起源的问题。它们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那些故事一再描述的洪水,确实发生过或是根本没有发生?对于故事中提到的遍布整个大地、甚至淹没最高山脉和淹死几乎全部人类和动物的大洪水,现在我们可以足够自信地说它们是虚构的;因为,假如现代地质学最可靠的证据是可信的话,那么自从人诞生以来的地球未曾遭受过这样的大灾变。正如有些学者所推想的,在地球上出现人类之前很长的时间内,是否有过整个地球表面被一个全球海洋覆盖的事,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
例如,莱布尼茨曾猜想地球“最初是一个烧红发亮的实体,自从创生以来它一直经受着逐渐变冷的过程。当外表温度降到足够低时,水蒸气浓度变大,降落下来形成了全球性的海洋,覆盖了最高的山脉,包围了整个地球。”有一种类似的观点,认为全球性原始海洋的形成是随着最初熔化我们星球的物质逐渐冷却,水蒸气收缩而成的结果。这种观点几乎必定出自关于宇宙星系产生的着名的“星云假说”,它最初由康德提出,后来由拉普拉斯作了发展。拉马克也“深受流行于老一代自然科学家中的信念之影响,他们认为在生物出现后,整个地球曾经被原始海洋覆盖了很长时间。”但所有这些推测,甚至如果它们会被原始人想到的话,也分明与毁灭了地球上大部分人类的洪水传说有区别,因为这些故事预先假定了地球上存在人类,从而不会属于比更新世更早的一个时期。
虽然关于此类可怕大洪水的故事几乎毫无疑问是传说性的,但其中许多故事有可能并且实际上很可能在神话的外衣下包含着真实的内核。
也就是说,它们也许含有对确实发生在个别地方的水灾的记忆,但是它们在以通俗的传说为媒介流传的过程中,被放大为世界范围的大灾难。在所记载的往事里充斥着各种大洪水的事例,洪水把灾难扩展得又远又广;倘若其中有些回忆在经历过洪水的那代人的后裔那里没有留存很久,那才是真正的怪事。为了寻找这种灾难性洪水的实例,我们无需走得更远,只要到邻国荷兰去就可以了,它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洪水。在13世纪,“直到弗利耶岛的低洼地区,经常受到水灾的威胁,最后淹没在波浪之中。
德国海决堤灌入了内陆湖泊弗莱沃。狂暴的朱伊德齐海湾是在吞没了弗里西亚地区几千个村庄和它们的全部居民,并分裂了人们的亲属关系以后才开始出现的。由于这次可怕的水灾,国家在政治和地理方面不再完整。荷兰人被这样危险的海洋从东部割去了自己的亲人,就像海洋在不列颠把亲人们从盎格鲁撒克逊兄弟中间切分出去一样”。其次,在16世纪初,一场北方来的大风暴快速地把海水驱赶到西兰岛低岸,以至于海浪还来不及经过多佛海峡找到出口。南伯韦兰的堤坝被冲垮了,大海淹没了国家,数百个村庄消失了,从省里割离出一块土地,葬身水底。南伯韦兰变成一个岛屿,把它从大陆分割开来的绵延海水从此以后就被称为“沉没的土地”。
在这种情况下,就像在其他情况下一样,将荷兰大块大块的土地抛入水下的洪水不是倾盆大雨引起的,而是海水上涨所引起。必须注意到,在许多传说中,引发洪水的原因也被归结为海水入侵,而不是天降大雨。比如,尼亚斯、恩加诺、罗地、福摩萨、塔希提、夏威夷、拉堪伽等岛屿以及帕劳群岛上的土着,美洲西海岸从南面的火地岛到北面的阿拉斯加的各印第安部落,以及北极海岸边的爱斯基摩人,都指出海水上涨是引发洪灾的原因。这些故事在太平洋沿岸及其岛屿上留存得既久远又广泛,因为这个海洋会不时发生大地震和海啸,海水经常淹没沿岸地区和岛屿,那些地方也就是海水涨高引起大洪水的故事发生地。难道我们不可以,而且不得不至少把某些此类故事的真正起源追溯到那些洪水泛滥吗?看来将洪水泛滥和产生洪水故事这两件事情不是偶然地、而是事出有因地联系起来可能是最为有利的。
十分自然地,在地震通常伴随或引起海水倒灌的那些沿岸地区,当地的土着人在感到大地震动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到高处去寻找避难的地方,在那里他们不会受到狂暴浪涛的威胁。我们已经看到,智利的阿劳坎印第安人有自己的大洪水传说,而且害怕这样的灾难会再次降临,他们在地震第一次强烈震动时就纷纷跑到山上避难。斐济群岛上的居民也有关于灾难性洪水的传说,他们经常准备好独木舟,以便迅速应付再次到来的洪水泛滥。我们在注意所有此类事实的同时,可以接受着名美国人类学家霍拉提奥·黑尔对智利洪水传说提出的合情合理和很可能正确的解释,他在给智利人从前保留独木舟以备洪水重来的说法作注释时这样写道:“这种说法(我是从持同样观点的其他人那里听来的)可以促使我们去探明,在这些岛屿的真实历史上是否可能没有发生过足以产生这个传说以及上述习俗的某些事情。
1837年11月7日,狂暴的巨浪从东到西席卷整个太平洋,由智利的一次地震引发的这些巨浪,后来传到了遥远的小笠原群岛。贾维斯先生在其所着《历史》的第21页上说,在桑威奇群岛上,海水在夏威夷东海岸涨过最高潮位线20英尺,淹没了低洼地区,毁灭了许多村庄,淹死了许多人。这些岛上经历了不止一次类似的水灾。如果让我们猜测(这并非不可能),那么在最近三四千年里的某个时候,比这次高过两倍的海浪曾经横扫大洋,袭击了斐济群岛,它一定淹没了群岛中人口最为密集的维提岛东海岸的整个冲积平原。许多人毫无疑问一定淹死了。另一些人可能乘他们的独木舟逃过一劫,因为与该地区相邻的就是一座多山的姆本伽岛,许多人当然能够在这里找到避难处。”
类似的解释显然也可以用于太平洋岛屿上记载下来的关于大洪水的其他传说,因为所有这些岛屿也许同样遭受过巨大地震海啸的侵袭。至少在我们目前所掌握的知识的情况下,看来比较稳妥的态度是姑且接受着名的美国人类学家的观点,这比接受着名德国人类学家将所有这些波利尼西亚传说都解释为太阳神话、月亮神话和星星神话的理论要来得稳妥。
如果说,某些由海水升高而引起大洪水的传说,也许具有其历史基础的话,那么就可能没有理由认为其他因大雨引发的洪水的传说会没有同样合适的事实根据。我们生活在英格兰——这个国家的平原地区,对这种原因引起的地方性水灾是熟悉的;例如,不久以前,包括诺里奇城在内的诺福克郡广阔地带陷于突然而猛烈的滂沱大雨引发的大水之中。由于同样的原因,几年前在巴黎的低洼地区造成了水灾,由此不仅在当地居民中间,而且在这个美丽城市的世界各地朋友们中间引起担忧和惊恐。容易理解,为什么在愚昧和不识字的居民中,由于他们极端狭窄的眼界,他们对类似大灾难的回忆,在口口相传的情况下会经过几代人的传递,最后膨胀成仅有很少一些幸运者用某种方法逃过性命的关于普遍大洪水的一个传说。甚至关于一场淹死许多人的纯粹地方性洪水的传说,也会被一个欧洲移民或旅行者无意识地夸张成规模巨大的洪水。这些人从原始民那里听到该传说,并按照从童年时代起就熟悉了的挪亚洪水来对这样的洪水作解释。
同样可以用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盆地每年必遇的洪水泛滥来解释巴比伦和希伯来的大洪水传说,洪水泛滥是倾盆大雨和亚美尼亚山上积雪融化所造成的。有人告诉我们,“这个传说的依据是每年风雨季节出现的现象。该季节在巴比伦要持续几个月,在此期间整个幼发拉底河盆地都被水淹没。持续的风雨造成了巨大的破坏,直到运河系统将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的泛滥调整好为止。只有到此时,以往对两河流域的诅咒才变成了赞美,河水给当地带来令人惊讶的丰饶,巴比伦因此闻名。
希伯来的洪水故事使人回忆起一个留下深刻印象的、特别具有破坏性的时期,而将它与亚述巴尼拔藏书室里的泥板上找到的类似故事所作的比较,证明了该故事具有当地背景的观点。”
根据这个假设,大洪水是由一场罕见的大雨和降雪造成的。这仅仅是平常现象的一次例外事件,它对盆地造成的巨大破坏,在经历过大灾难的人们和他们的后代人的脑海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有利于这个观点的事实也许是,无论在巴比伦还是在形式最古老的希伯来传说中,都宣称滂沱大雨是引起水灾的原因。
这个国家现在每年仍在遭受的因同样自然原因引起的危险水灾,也会支持这一理论。当古城埃雷克的最初发掘人罗夫图斯于1849年5月5日到达巴格达时,发现全城居民处于极度恐慌和惊吓之中。由于库尔德山脉积雪的迅速融化和通过赛格拉维亚运河从幼发拉底河流出的巨大水量,使底格里斯河里的水在当年春天涨到前所未有的22.5英尺;比平常年份的最高水位还要高5英尺,并超过了1831年的大涨潮。1831年时,河水冲垮城墙并在一夜之间摧毁了至少7000间房屋,同时瘟疫在居民中制造了最为可怕的劫难。在英国特遣队到达前几天,巴格达的土耳其帕夏召集起所有的居民,直到每一个人,命令他们围绕城墙筑起一道严严实实的高固石基,以预防共同的危险。一只只芦席袋里塞满结实的泥土。
城内因此避免了大水的破坏,尽管水还是慢慢渗出细软的冲积土,并灌进地窖深达几英尺。城外的水升到离堤坝顶端不到两英尺。河岸边只剩下一些孤独的房子抵挡着洪水的入侵,其中不少已经非常老旧和脆弱。危急关头到了。人们日夜驻守,紧盯着堤坝。只要有一处堤坝或地基崩溃,整个巴格达就会被大水冲走。幸运的是,它们顶住了水的压力,大水渐渐地消退了。国家周围方圆数英里浸没在水里,因而除了用船,不可能到堤坝外去,船舶是为了起到在洪水里保持联络的摆渡作用而建造的。城市一度成为巨大的内陆海洋中的一座孤岛,居民们躲在城里整整一个月。夏天提前到来,长久静止变得腐败的水不断蒸发,引发了疟疾,蔓延发展的结果使七万居民中至少有一万二千人死于热病。
如果说亚美尼亚山脉上积雪融化引起的洪水,直到现代还能如此危及位于河谷里的城市,那就完全有理由推测,这些城市在古代也曾经历过这些险情。而关于这样一次洪水毁坏了苏里帕克城的巴比伦传说,很可能有自己的事实依据。的确,这个城市看来最终毁于火灾而不是水灾;但是这不妨碍我们猜测,该城市早些时候已经毁于水灾后来才又进行了重建。
总之,看来有充分的理由设想,有些(也许很多)洪水传说,只不过是对实际发生的由于倾盆大雨、地震海啸或其他原因引起的水灾的夸大描写。因此,所有类似的传说都部分带有传说性质,也部分带有神话性质;就它们保存了对真实发生过的洪水的回忆而言,它们具有传说性,就它们描述的全球性洪水其实从来没有发生过而言,它们又带有神话性。但是在我们对洪水传说的观察中,我们发现有些故事看来是纯粹神话性的,即其描写的水灾是从未发生过的。比如,古希腊人将之与达尔达诺斯和丢卡利翁的名字联系起来的萨莫色雷斯群岛和色萨利地区的大洪水故事,就是这样的。萨莫色雷斯人的故事很可能不是别的,正是从黑海和它的两个流出口——博斯普鲁斯海峡和达达尼尔海峡的自然地理形势中作出的错误推论。而色萨利人的故事很可能也不是别的,正是从色萨利盆地山脉以及盆地出口滕比河谷的自然地理形势中得出的错误推论。因此,它们不是传说性的,而纯粹是神话性的;因为它们所描写的大灾难从来没有发生过。它们是神话类型故事的实例,我们与爱德华·泰勒共同认为这可以称为观察性神话,因为它们是通过对大自然的真实观察而推想出来的,只不过它们对现象的解释是错误的。
我们已经找到实例的另外一组洪水传说,也属于观察性神话的范畴。
有一些大洪水故事建筑在观察山上或其他地方发现的来自远海的生物化石的基础之上。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此类传说存在于蒙古人、讲巴莱语的西里伯斯人、塔希提人、爱斯基摩人和格陵兰人那里。这些传说是建筑在错误假设之上的,即认为海水从前一定曾经高过现在找到化石的地点,它们是观察性的错误推断,或者称为观察性神话。反之,如果它们设想这些高地从前曾经低于海平面以下,它们就会是真实的推断或科学预见了。
因而,既然我们有理由相信,许多分散在世界上的洪水传说,其基础是对真实发生过的灾难的回忆,那么我们就没有充分的根据坚持认为,任何这样的传说顶多只有比几千年稍多一点的历史。无论在哪里,它们看来都描写了地球上自然构造的巨大变化,这些变化或多或少属于较远的地质年代,它们包含的可能不是当时目击者的记录,而是相当后来时期的思考者的推测。与我们所居住的星球的伟大自然特征相比较,人只是昨日的创造物,他的回忆只能是昨夜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