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几个故事里,新娘进入她的新家时要避开门槛,这一点不是直接表明,而是暗示出来的。可是在从印度到苏格兰的雅利安人中间,新娘在这样的场合照例无论是自己跨过门槛,还是别人把她运过门槛,都要小心避免碰到门槛。比如,在古印度,规定新娘在跨进丈夫家的门槛时必须右脚在前,但不得踏在门槛上。据说在黑塞哥维那的莫斯塔尔城和博卡德卡塔罗的南斯拉夫人,至今还严格遵守同样的规矩。在阿尔巴尼亚人中,当新娘的队伍到达新郎住处时,要小心跨过房间的门槛,尤其是摆放新娘婚冠的房间的门槛,并且总是右脚先跨进去。在斯拉沃尼亚人中间,新娘由傧相带进新郎的房间。类似地,在现代希腊,新娘不得触及门槛,但可以由人抬过门槛。古罗马也是如此,当新娘进入她的新家时,她的脚不得碰触门槛,而为了避免出现这样的情况,就要把她抬进门去。
在西里西亚的有些地方,新娘被人抬过门槛,进了她的新家。类似地,在阿尔特马克的乡村地区,经常(或者过去经常)用四轮或二轮马车把新娘运到夫家。当她到达时,新郎用双手把她托挽起来,送她进屋里,不让她的脚碰到地上,然后把她放在炉台边。在法属瑞士,通常有一个老妇人在新郎家的大门旁迎接新娘,她抛给新娘三把小麦,然后新郎把新娘托在手臂上,这样帮助她跳过门槛,而她的脚不得碰到门槛。据说,从前在洛林和法国的其他地方也保持着把新娘越过门槛上方,送进屋子的习俗。在威尔士,“人们认为如果新娘的脚踩在一条门槛上或门槛旁,那是一件很倒霉的事,所以当她从婚礼仪式回来时,人们总是小心地将她抬过门槛,送进屋子。被抬过的新娘一般来说总是幸运的,但那些喜欢自己走进房间的少女以后会遇到麻烦”。在苏格兰的某些地方,直到19世纪初,当参加婚礼的人来到新郎的家门口时,“年轻的妻子要被人抬着经过门槛,或者经过大门的第一级台阶,免得各种妖术或恶目会盯上她并对她起作用”。
把新娘抬过新郎家的门槛,这个习俗的意义何在呢?普卢塔克认为,在罗马,该仪式可能是对强抢萨宾女人的追忆,早期的罗马人把她们抢来作妻子。有些现代作家也证明,该仪式是从敌方部落俘获女人,并用暴力把她们带回家做妻子的古老习俗的遗风或残留物。但也可以发现反对这种观点的意见,即认为把新娘抬过门槛的习俗与嘱咐新娘走过门槛、但不准碰到门槛的习俗分不开。在后一个习俗里并没有暗示暴力或强迫;新娘无拘无束地自愿走进新郎的屋子,只不过在这样做的时候,要当心不让自己的脚碰到门槛。正如我们所知道的,这个习俗至少与前一个习俗同样古老,因为这是古代印度律法书里的一条规定,那里根本没有提到把新娘抬过门槛。我们因而可以得出结论,在婚礼上把妻子抬进丈夫屋子的习俗,仅仅是预防她的脚在行走过程中接触门槛的具体措施,因此它只是我们在人类许多民族中发现的谨慎回避门槛的流行做法的一个特例。
如果需要进一步的证据来反对将该习俗解释为抢新娘的理论,则看来孟买附近的萨尔瑟特岛上的婚礼习俗可以提供这样的证据;在那里,新郎首先由自己的舅舅抬进屋子,然后再把他的新娘抬过门槛。因为可能没有人会把将新郎抬进屋子解释为抢新郎习俗的遗风,所以也不应当把同样将新娘抬过门槛解释成抢新娘习俗的遗风。
但我们仍然要问,不准碰触门槛的理由是什么呢?为什么所有这些精心设计的预防措施都是要避免接触屋子的这个部分?看来很可能所有这些避免接触门槛的习俗,都建筑在一种宗教的或迷信的信仰上,即认为在门槛里隐藏着某种危险,它会威胁到那些踏在或坐在上面的人。学识渊博的瓦罗是一位着名的民俗学研究家,他坚持认为把新娘抬过门槛的习俗,是为了防止她踩在祭祀贞洁的维斯太女神的那个物体上,从而犯下亵渎罪。因此古罗马的瓦罗把该仪式解释为宗教性顾忌,他比古希腊的普卢塔克要离真相近得多,普卢塔克打算从暴力抢掠妻子的习俗(或者无论如何是实例)来推演出该仪式。诚然,根据罗马人的观点,门槛似乎带有很高的神圣性;它不仅是祭祀维斯太女神的,而且自身也享有神的特权,是一种守门的,或守门槛的神,名叫列曼提努斯。它受到基督教教父的粗暴对待,在生活中的低下地位使它极易遭到傲慢的假才子们的嘲笑。
在别的地方,人们想象门槛里经常居住着幽灵,这个信仰本身就足以解释为什么不准踩踏或坐在门槛上,因为这样做当然会妨碍和惹恼住在那里的超自然生物。比如在摩洛哥,人们相信门槛里居住着jinn(神怪),这种想法显然成为这个国家里人们把新娘运过她的新家的门槛的原因。
在亚美尼亚,人们相信门槛是神灵常去之地,因为据认为新结婚的人特别容易受到恶魔的影响,于是乎他们就由一个佩刀的人陪伴,以保护他们,这个人用刀在每扇门上的墙上都做一个十字记号。在信奉异教的俄罗斯,据说屋子的神灵栖息在门槛里。而与这个传说相一致,“在立陶宛,当建好一幢新房子时,要在门槛下放置一个十字架或从前辈人那里传下来的某件东西。在他们那里,当新洗礼的孩子从教堂带回来时,父亲照例要抱着他(她)在门槛上方待一会儿,以便让家庭的新成员置于家神的保护之下……一个人在跨过门槛时,总是要为自己画十字。在有些地方,人们相信不应该坐在门槛上。人们认为,病孩是受到了恶目的折磨,要把他(她)放在家门口的门槛上清洗,目的是让居住在那里的珀那忒斯帮助把疾病驱逐出家门”。日耳曼人有一个迷信,禁止人们在进入一所新房子时踏在门槛上,因为这样做“会伤害门神”。冰岛人有一个信仰,认为坐在院子门槛上的人会受到鬼怪的攻击。
有时候(尽管并不总是这样),居住在门槛里的神灵可能被认为是死者的灵魂。在那些习惯把死者(或者一部分死者)埋在屋子门口的地方,产生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比如,在东非的瓦塔韦塔部落里,“那些有子女的男人照例要埋葬在他活着的最年长的妻子的棚屋门口,而她的责任就是照看着不让迷路的鬣狗来打扰遗体。但是,穆因贾利家族和恩迪贵利氏族愿意把男人的坟墓安置在他妻子的棚屋里面。女人则葬在自己房子的门口旁边。那些没有子女送葬的人则运到离棚屋区不远处挖出的深坑或壕沟里,甚至并不关心觅食的野兽是否把尸体拖出来吃掉”。此外,在俄罗斯,农民把夭折的婴儿埋葬在门槛下面;据认为死婴的灵魂会因此居住在那个地方。在印度中部邦的比拉斯朴尔地区,“一个生下来就死亡的婴儿,或一个在恰提日(第六天,即净身日)之前夭折的婴儿,是不拿出房子埋葬的,而是放在一个陶器里,埋葬在房子的门口或院子里。有些人说这样做是为了让母亲能够怀上另一个孩子”。在旁遮普邦的希萨尔地区,“比什伊努人把死去的婴儿埋葬在门槛处,因为他们相信这可以使孩子的灵魂早一点回到母亲那里。该习俗在冈格拉地区也很流行,在那里,遗体被埋葬在后门口”。关于整个北印度,我们了解到:“当孩子死去时,通常被葬在房子的门槛下面,因为人们相信当父母每日从孩子的坟墓上走过时,孩子的灵魂会在这个家里重新出生。”关于再生的类似信仰可以解释中非流行的习俗,按照这个习俗,胎盘被埋葬在棚屋门口或实际上就埋葬在棚屋的门槛下;因为许多人认为胎盘是一个人,婴儿的双胞胎兄弟或姐妹会很快跟随他(她)来到世上。母亲把孩子或孩子的胎盘埋在门槛下,显然希望自己在上面经过时,孩子的灵魂或者设想中他(她)的双胞胎弟妹应该会进入她的子宫,并被再次生出来。
非常有趣的是,在英格兰的有些地方,直至现代还保留着当奶牛发生类似不幸时采取的一种类似的补救方法。不过实施或介绍此方法的人很可能并不十分清楚这种颇有效验的方法的意图所在。在约克郡的克利夫兰地区,“据说有一件事,并非空穴来风或与日常经验矛盾,即如果牛场里有一头奶牛不幸早产(用当地话说叫拾得牛犊),同一牛栏里其余的奶牛很可能(或非常容易)一个个早产;这当然是主人的严重损失。在这样的偶发情况下,旧大陆的预防措施,或民间规定的预防措施,通常是搬开发生此类不幸事件的牛舍的门槛,在它原来的位置上挖一个深洞,实际上要深到能让早产夭亡的牛犊埋在里面,四脚朝天,然后盖上所有的东西,恢复原状”。阿特金森博士向一个精明的约克郡人问起一直奉行的这个古怪习俗,后者回答道:“当然,许多人现在还在做。
我的父亲这样做过。但据说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一定已经失效了,于是我必须重新再做。”很明显,他认为被埋葬的牛犊的有益作用按理不可能指望其一劳永逸,必须有新的埋葬来加以巩固。剑桥附近一个大农场的管理人几年前同样写道:“最近有个萨福克的牧人对我说,当奶牛中接连发生流产时,唯一的补救办法是把一头早夭的牛犊,埋葬在牛群每天经过的门口。”一个英国古物爱好者在一百多年前已经记载了类似的补救办法:“把一只早产或流产的牛犊埋葬在牛群时常经过的大路上,这样就能够很好地预防灾难在奶牛中发生。这是萨福克普遍的做法。”也许古老的信仰认为,被埋葬的牛犊的灵魂进入了在其身体上方走过的某一只奶牛,并由它重新把自己生出来;但是很难想象,这种魔法措施的如此明确的意图竟然能在英格兰一直留存到现代。
这样,与门槛有关的魔力在民间想象中,也许可以部分归结为将死婴或死动物埋葬在门口的一个古代习俗。可是这个习俗不能完全解释为迷信,因为正如我们已经见到的,该迷信既与帐篷的门槛有关,也与房子的门槛有关,而就我所知,并没有证据或可能性表明,存在过一种将死者埋葬在帐篷门口的习俗。在摩洛哥,人们认为不是死者的幽灵,而应该是神怪,居住在门槛里。
无论人们认为赋予门槛以神圣性的那些看不见的生灵的真正本质是什么,习俗本身很好地说明了这种神圣性:宰杀动物作为牺牲献给门槛,并要求进入屋子的人从流血处跨过去。这样的献祭仪式经常在新娘第一次踏入新郎家门的时候举行。比如,在俾路支的布拉灰部落当中,“如果他们是有经济实力的人,那么他们就让新娘乘在一匹驼轿里嫁到新家去,新郎则骑着一匹马跟在旁边。假设经济条件不好,他们就必须尽可能设法一起行走。而当他们一到家门口就要在门槛上宰杀一只绵羊,新娘要踩在流洒出来的鲜血上面,于是就以这样的方式留下一只鞋后跟印。并且,在一只杯子里盛一些血,里面放入一束青草,当新娘从门槛上跨过去时,新郎的母亲就把血涂在新娘的前额上。”在叙利亚的梅哈德也是这样,婚礼上人们要在屋子门外献祭一只绵羊,新娘要趁羊的鲜血还在流的时候跨过去。信奉东正教和信奉新教的人显然都遵守这个习俗。同样,“在埃及,科普特人在新娘刚刚进入新郎的家时,就宰杀一只绵羊,并要求新娘从流在门口门槛上的鲜血上跨过去。”在尼日尔河上游的班巴拉人那里,给死者的祭品通常供奉在屋子的门槛上,鲜血就流淌在入口处的两侧墙上。晚辈向祖先鬼魂的致敬礼也在门槛上举行,晚辈后生的职责是在播种仪式上把谷物种子从家里运到田里去。这些习俗看来都表明在班巴拉人眼里,他们已故家人的灵魂主要居住在老屋的门槛里。
所有这些各式各样的习俗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假如认为幽灵喜欢依附在门槛里,那么在紧要关头,进出屋子的人们就必须抚慰它们。同样的信念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如此多的国家里,人们在某些情况下都要小心避免碰触门槛,以及为什么在有些地方,这样的避免碰触要由站在门口为此目的而设置的门卫强制执行。此类门卫可能是耶路撒冷神庙里的守门槛人,虽然在《旧约》里没有提到他们所担负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