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于女人和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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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落霞——忆外祖母冰心

陈钢

一觉醒来,窗外还是黑黑的。只有窗外巷子中的一盏灯高悬着,在远处爆发着刺眼的光线!

1999年2月28日这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锻炼身体(我平常一直是6时起床晨练,这个习惯是从小和外祖母生活时就养成的,来美后也很少间断),而是半倚床头读外祖母的文章。27日早上写了一封四页长的家信,竟写了四五个小时。边写边落泪,一封信写毕,竟像写完了全部的能量,累得不行。晚上则仍辗转难眠。终于在晨3时左右睡下,5时又醒来……

大约7时10分左右,接到父亲打来的越洋长途电话告知外祖母过世的消息……我放下听筒怔了半天,外祖母和我永别了!

奇怪的是,初听完电话后,我没有像昨天写家信时那样迸出伤心的热泪,而是一种平和的心境。也正如我前不久写给父母信中所言,在这个世纪末的春天,我们所需要的是一种高度统一而结成的钢铁般的意志。我们为外祖母祝福,为她长寿而祈祷。我们坚信她生命力的顽强,我们期待着金秋十月为她百岁华诞举行盛大的生日聚会……我们衷心地祝愿她长寿!然而我们也知道自然规律无可抗拒,如果那个时刻到来,我希望我们的心情是一种平和,是贯穿于外祖母生命中的那么一种乐观与平和。她留给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乐观与平和的榜样;是那么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豁达;是悬挂在我们家客厅的对联所言的“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的那么一种胸怀;是神清气定的心境。

我想,如果外祖母死而有知,也许在美丽的天国中会有许多快乐的重逢;死后无知,外祖母也摆脱了躯体上的痛苦,而真正难过的是她生前的亲人和朋友们。

外祖母走了,好像一座大山倒了,只剩了苍茫的大地!我的心在瞬间仿佛成了真空一般。

外祖母没有走,她不会走,她永远与我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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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0月回国给外祖母做99岁大寿时,我送给外祖母的生日礼物除了贺卡之外,还有我在美国学习了三年而得到的两张硕士学位证书。她看到我的毕业证书时,连连说好,紧接着又一次亲吻我,而我早已在她怀中泪如雨下了。外祖母对于我来讲有时则更像母亲。我出国留学的前一天,她突发高烧,我们全家在医院忙了一天。她在高烧中叮嘱我早点回家准备好行装,按时出发。不论发生任何情况(指如果她身体不好时),都不要停止学业,要抓紧时间把国外先进的科学技术学回来。当然她的这一嘱咐不只对我说,80年代初我的母亲和我大姨到美国作访问交流时,外祖母和她们都谈过这样的意思。大姨和母亲都十分幸运,访问交流回来后,外祖母依然健在。外祖父1985年去世前,我正在读大学,全家人基本上是全的,除外祖母外,都在医院看护和照顾外祖父。而我也真是幸运,在美读书三年毕业,后找到一个较好的实习机会。在回国给外祖母过生日时,我给她看了毕业证书,还告诉她我找到了工作。想到她躺在医院等我三年学成毕业,整整1372个日日夜夜啊!真是感念万分。在我去美的前两年她还能亲自给我写信。等到此次再回来看她时,她已经无力写字了。那双灵巧智慧的手也有些变形了。每次我抚摸外祖母的手时,我的泪水就会滴落下来,有时竟将她的衣衫都弄湿了。她用她的手绢替我擦泪水,安慰我,讲我有出息,最爱我了。她还说她要等我回来,一定能等到。我可以从她握我手的力量中和她的永远清澈的目光中看到她的喜悦。而我那抑制不住的泪水则是向外祖母倾诉我一个人长时间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和朋友们的那种孤独和委屈。外祖母那慈祥而深邃的目光透出的是一种安慰、鼓励和理解。如她多次告诫我的,她希望她的钢钢(我的小名)要经风雨而百炼成钢。我已将她的这一希望铭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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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医院的大夫和护士又来替她试体温,测血压和搭脉搏。我自觉地闪到一边,悄悄地走到卫生间,轻轻掩上门。当我的眼光落到外祖母佩戴了几十年的那副假牙时,我的泪水又一次滴落下来。没有人在旁,关上了门,我失声痛哭。外祖母十分勤俭,她时常对我讲她的母亲曾告诉她“勤能补拙,俭以养廉”的道理。外祖母的假牙按医院大夫的意见早就该重新配一副了,因为她所戴的这副假牙由于她的牙床的变化吃饭时常常会脱落下来。而她则讲,她现在不能写文章不能工作了,只是一个“废人”(她常常讲她手不能写,腿不能走),就不再浪费钱财了。事实上她直到今年年初还在接待客人。她仍然为萧乾爷爷的生日撰文。萧乾爷爷可以说是外祖母的小弟弟,是我的三舅爷爷谢为辑的同学。外祖母是看着萧乾爷爷长大的。萧乾爷爷曾给我讲过许多事,其中说到有一次北京刚有有轨电车时,他和我三舅爷爷那时还在上小学他们放学回家,想去试试这新的玩意儿。他们上了车,车开动时他们透过窗子看到了电线发出的电弧光。他俩吓坏了,怕给过了电。下一站一到,赶紧就下车跑回了家。外祖母听说后哈哈大笑,安慰他们不要怕。萧乾爷爷从小失去了父母,外祖母就像待亲弟弟一样爱护地。前些年,萧乾爷爷来家里看外祖母时,他的礼数很特别。在众多的作家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中,唯一一个亲吻外祖母面颊的就是萧乾爷爷了。萧乾爷爷于1999年2月17日先外祖母而走了。我父母没有告诉外祖母这件事,因为他们知道外祖母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怕她承受不了。我在此将外祖母在1987年7月8日写的《我的三个弟弟》的文章中的最末一句略加改动。我想外祖母在天有灵,会同意我的改动的。“我自己的三个弟弟和萧乾老弟,从小到大我尽力看护了你们,最后也还是我用眼泪来为你们送别。我总算对得起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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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外祖母,不能不讲她的整洁。她在《我的择偶条件》一文中曾讲“因为我颇有洁癖,所以希望对方也相当整齐清洁。至少不会翻乱我的书籍,弄脏我的衣冠”;她还讲“因为我喜欢淡雅,所以希望对方不穿浓艳及颜色不调和的衣服,我总忘不了黄莘田先生的两句诗‘颜色上伊身便好,带些黯淡大家风’”。

外祖母晚年几乎不出门参加社会活动,可数的几次出门我都伴随左右。外祖母带我去看过叶圣陶爷爷,也去过夏衍爷爷家。我们曾和邓颖超奶奶一起去北方月季花公司赏花。好几次外祖母都想去她住宅附近的紫竹院公园,但她自己不愿意特殊化,总是选择公园闭园时去看看。车到了公园门口,由于游人认出了她,围观的和向她问候的人太多,只好赶快回家。她去北京图书馆参加几位老朋友的创作展,每次都是被众人用轮椅抬上几十级台阶去看的。回来后,她总对我讲她对众人的感激之情。她出门的衣着总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80年代初那次她和巴金爷爷一起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日本(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出访日本),穿的皮鞋,还是我替她擦的。回来后看到照片上她锃亮的皮鞋时,我还有几分得意。访日归来不久,她要赶文章,同时家里又要刷房,劳累过度的她患了脑血栓住院了。不久又跌伤了股骨。我印象中,她此后就不穿皮鞋了,但即便穿布鞋,她也总叫我们在她出门前将鞋刷干净。她自己的衣服,颜色都是自己想好,请晚年一直照顾她的我的姑姑去买来,由我姑姑自己裁剪缝制给她穿。姑姑一开始替外祖母做衣服时还有点担心,因为姑姑看到外祖母的衣服大多是北京著名的“红都服装公司”定做的。可是外祖母对我姑姑给她做的衣服穿得十分满意和感激,所以外祖母晚年所穿的衣服都是出自我姑姑的手。外祖母既整洁又勤俭,她的漱口用的搪瓷杯子还是“文革”中下干校劳动时用的。她洗脸用的香皂总是将未用尽的部分粘在新的香皂上接着用。

出门访友,她总是自己选配好服装,而且还选戴不同的围巾。衣服颜色大多以黑、白、灰、蓝为主。她除了晚年过生日,朋友们送红毛衣给她,她偶尔穿一穿外,平日还是喜欢淡雅的蓝色。我猜度这可能因为她爱大海的缘故吧。她盖的被面都是她喜爱的素雅之色。因为我们住在二层楼上,每次我抱她出门下楼之前,她自己都已把衣服穿戴好,皮包拿好。特别是秋冬季时,头巾手套都已戴好。我抱她上车后,她总叫我将她衣服拉好,坐正。我想给她开过车的司机都会记得这些细节。她上车后,总要问司机家庭和小孩的情况,还常常讲笑话。

1998年10月24日。我回国参加外祖母99岁寿庆后返美前一天,去医院看她。她还是那样慈祥地和我说话,而这次是我最后一次和外祖母说话了。值得一提的是,以前的几次回国看她,我在回美前,总是跟她说再见的,告诉她我下次大略的归期。而这次,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向她道别。

我的记忆中,外祖母从来没有“疾言厉色”,对家里的保姆她总是和颜悦色。外祖母自己亲自记账,因此虽然她足不出户,也能体会大多数人的生活与物价指数的涨落。她呼吁重视教育,提高教师的工资,这和她自己记账,计算家中花销不无关系。她晚年所用的保姆都是她自己开销,从每月千余元的工资和她自己的不多积蓄、稿费中支用一部分。许多药还要自费。说起来,她的日子还是蛮紧的,即使如此,她仍然将《冰心全集》的稿费,统统捐给了农村妇女。每次遇上国家有灾她总是捐钱。她的稿费只有千字30~40元钱。她一辈子写短文,可想而知,她捐出来的都是她的辛苦钱。我想那些得过她捐助的孩子和大人们在知道这一切时,都会铭念在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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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我想一提外祖母的另一个特点——她是一个最无“我”的人。她常常告诉我的一句话是“施者比受者更有福”。去年10月她生日时人们送来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花篮。她在人走后,叫我们把花篮分送给了医院的大夫护士;送给了赵朴初爷爷;送给了来看望她的教师们和朋友们。江泽民主席送给她的花篮,她叫我转送给了北京医院北楼三层的护士和大夫们。这里还要提一句的是夏衍爷爷,只比外祖母小26天的他,早已于1995年2月6日逝世了。这个消息包括我在内都没有对外祖母“讲真话”。去年她过生日时,她曾专门嘱我将一个插有100朵红玫瑰的花篮送到夏爷爷的病房去。在此我向外祖母认错,我讲了假话。但我想,外祖母如果在天有灵,她会理解我的。我还记得80年代初有一段时间外祖母几乎天天去八宝山参加死于“文革”中的朋友们的追悼会。她写了一篇又一篇的悼念文章。她曾告诉我,她写悼念文章手都写软了。对于夏衍和萧乾爷爷的去世,如果她知道的话,她一定会写文章纪念他们的。

我曾多次听到外祖母和朋友讲过安乐死。她和来家里看望她的邓颖超奶奶就谈过这个话题。她俩都讲一旦她们瘫痪了,大脑无法工作了,就请北京医院的大夫给打一针“安乐死”。外祖母是一个非常在意生活质量的人。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在这四年多住院的时间里,该有多少难言之苦。像她这么一个干净利落,一辈子都是眼到手到,做事又快又好的人,一旦不能写作,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她的喷涌的精力和洋溢的热情,都被拘困在委顿的躯体里,这种“力不从心”的状态,在她生命最后住院的1252个日子里,她怎么能受得了?昏睡时还好,当她清醒过来举目四顾,也许看到窗帘拉得不整,写字台上的物件摆放得不够整齐,她一定认为这些事太繁琐,太细小了,不值得也不应当麻烦人,自己能动一动该有多好!如今她永远从这种“力不从心”的矛盾煎熬中解脱了出来,我为她感到释然。

亲爱的外祖母您走好!在天上有相隔了14年的外祖父在张开双臂欢迎您,有您的父母、弟弟,有众多期待和您见面的老朋友们。而在人间则有千千万万不同年龄的人们在深深地怀念和追随您。您百岁辞世称得上是人瑞,只是对我们家人骨肉之间的感情来说,对于您的突然离开,我们是永远抱憾的。

今天是3月7日,您辞世的第七天。一场暴风雪过后,芝加哥的天是湛蓝的。此时已是午后5时30分,天空中满是云彩。西斜的太阳从云霭中露出霞光,我想起了您的《霞》中所述:“生命中不是只有快乐,也不是只有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互相衬托的。快乐是一抹微云,痛苦是压城的乌云,这不同的云彩在你生命的天边重叠着,在‘夕阳无限好’的时候,就给您造成了一个美丽的黄昏。”

“一个生命如果到了‘只是近黄昏’的时节,落霞也许会使人留恋,惆怅,但人类的生命是永不止息的。地球不停地绕着太阳自转,东方不亮西方亮……”

外祖母,我窗前的落霞正向着祖国的北京走去……您生命中的云是最多彩的,您的霞光是美丽的。您桃李遍天下,敬佩您的人更是不少。您崇高的人格将永远留在我心中,我要努力向您学习。

我的眼泪是流得尽的,而我对您的忆念却绵绵无尽!

您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1999年3月7日写于落霞满天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