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于女人和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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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送别妈妈冰心

陈恕 吴青

每到节气对老人都是个“坎”,妈妈这次病就在立春的第二天,即2月5日。她是下午开始发烧的,虽然烧不算高,但从此她精神一直不好,1999年2月14日医院就报病危。变化这样快是我们始料不及的,但我们总希望妈妈还能转危为安,渡过这次危机。1995年和1997年两次危机不是都闯过来了吗?从去年她生日以来不是还比较稳定吗?果然,后来出现了一点转机,到2月20日她由病危转成病重。但是到了24日又出现了心衰、肾衰,医院再次报病危。这次我们意识到病情逆转的可能性是很小了。我们立即报告了中国作协、中央统战部,并通知了我们的亲属和亲友。刘延东首先从统战部赶来,王蒙从政协会上赶来,她的老学生,有的已是80岁甚至90岁的老人,从北大赶来医院,其中有妈妈燕大的老学生林启武、朱宣慈夫妇,他们就在妈妈辞世的28日当天来探望老人,他们在留言簿上写道:

敬爱的老师,愿您战胜病痛,永远健康,把更多的爱洒向人间。像春天的花朵代代相传,永远常在。

侯仁之、张玮瑛夫妇看到妈妈均匀的呼吸,还切望着老人康复,深情地留下这些感人的话:

老师说:“生命从80岁开始。”我们努力工作,不敢忘记。现在都已过80,还在努力工作。老师的话,一直记在心上……还有10多年前老师写的《我请求》那篇文章,我们捧读之后,都为之泪下。

1999年2月28日晚8点多,吴冰从医院打电话回来,说娘的情况不好,我们三家立即分头赶到医院,我们到她的病房已经是21点13分,妈妈已于21点过世。我们默默地伫立在妈妈身旁,最后向她吻别。妈妈好像还没有走,她的身体还很暖。这时作协的吴殿熙赶到,我借用他的手机给在美国的儿子陈钢打了一个电话,当我告诉他姥姥逝世的噩耗,他已是泣不成声。此时此刻我何尝不是和他一样沉痛悲伤呢?我告诉他,我已经替他亲吻了姥姥。作协的领导翟泰丰、张锲、吉狄马加来了,刘延东也赶来了,北京医院的院长来了,沈谨大夫来了。老人在北京医院住了四年五个月又三天,得到了北京医院医护人员和工作人员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他们为老人延寿竭尽了全力。

我赶紧回家取妈妈的假牙。自从1998年8月妈妈得了吸入性肺炎后,大夫决定给她鼻饲进食,也就不用假牙了,现在她走了,得赶快取回给她戴上,否则晚了就不好戴上了。接着我又再次赶回民族大学去取妈妈的照片,供新华社和《人民日报》赶着当天夜里发消息……

第二天清晨6点30分的“新闻联播”节目播出了妈妈逝世的消息,我们立即就接到电话。第一个电话就是老宋(玉娥)从妈妈的第二个故乡烟台打来的,她为在烟台筹建冰心纪念馆一直在奔波……全国各地和海外亲友有的发电报,有的打电话表示哀悼,早晨我们几乎每一分钟就接到一个电话,就是无法都接进来。陈钢从美国转发来刘再复发的唁电:

中国伟大的现代散文之母

冰心永垂不朽

您的名字永远代表着光明

刘再复 敬挽 于美国科罗拉多大学。

1999年2月28日

3月1日清晨我们外语大学的老朋友李松林送来挽联:

宇宙音容宛在

神州德泽永存

老作家魏巍送来挽联:

一颗善良美丽的星辰陨落了,而她的光芒,将永远留在几代中国人的心里……

钟敬文老人送来挽联:

五四风云诞此文坛英杰

炎黄苗裔增他国际光华

我们的朋友《中国青年》杂志的编辑杨浪一早就带来两个助手,帮我们接待来宾,头一天从福建专程赶来的冰心研究会的秘书长王炳根也分担了我们的一部分工作,中新社的任晨鸣也赶来协助工作。中国作协办公厅从妈妈去世第二天开始每天派两个同志来“值班”。福建长乐驻京办的同志给作协的工作人员送来矿泉水和桔子,带来家乡人民对老人的深情厚爱和对家属的关心……在组织和朋友们的帮助之下,我和吴青没有耽误日常的教学工作。

第二天下午,统战部刘延东同志亲自主持召开了包括统战部在内的作协、政协、民进等五家联合治丧办公会议,我们第二代家属也应邀参加,对送别会的时间和有关事宜作出了初步安排。作协对撰写讣告、生平、设计生平纪念册等事宜都作了明确分工,安排周到有序。

老人生前熟悉和喜爱的中新社记者耿军、贾国荣在百忙中请假自费分别由澳门和香港回来协助我们安排丧事,耿军说为老人做事也就是最后一次了,他一定要来。在京的中新社记者任晨鸣也来了,他多年来采访报道老人的生活,给我们和老人留下了不少珍贵的资料。3月13日陈钢从美国专程赶回来给姥姥送行,耿军、贾国荣、杨浪和我们都去机场接他。钢钢这孩子和姥姥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和老人感情深厚,姥姥也十分疼爱他。当初姥姥每次去医院,只要他在家,姥姥一定要他抱她上下楼。他在国外学习期间,姥姥多次在医院给他写信,鼓励他好好学习,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当他听到老人去世的消息,立刻就给我们写了长信,根据姥姥遗愿,对操办丧事提出了十分细致的建议。他知道姥姥在海边长大,爱海,是大海的女儿,他建议在送别会上采用有海浪的音乐,后来我们大家都一致同意这个建议。杨浪立即把这个建议告诉中唱公司的朋友李大康,他觉得这个构思很好,他立即和音乐编辑徐丽英把陈钢带回来的大海浪涛背景的音乐加上了真实的海鸥叫声,再配上几首以钢琴、小号为主旋律的乐曲,组成了大海、光明、生命、落霞等四个短乐章,而海涛声贯穿乐曲始终,反映出老人爱海的广阔胸怀。老人曾说过:“我愿大家都像海,既虚怀又广博。”我们也一致同意在送别仪式上采用陈钢1993年给姥姥拍摄的反映老人精神风貌的围着白色披肩的头像。陈钢满怀深情地说:“我总算圆了送别姥姥的梦。”

在告别仪式以前的18天来,数以百计的人们来到家里凭吊老人。他们有老人生前的老朋友,有福建老家的乡亲,有从外地赶来的“小读者”。雷洁琼姑姑不顾年老体弱,也不听我们的劝阻坚持要到家里来,中国民主促进会的领导全都来了。爸爸生前的学生林耀华先生来了,费孝通先生刚从外地回来也过来了,民族大学他的第三代学生来了,福建长乐的市长和其他领导也来了。还有很多很多老人熟悉和喜欢的朋友周明、吴泰昌、葛翠琳、张洁、陈建功夫妇、李力、李辉、应红等都来了。

妈妈去世是99岁,是喜丧,经过协商我们不用哀乐,不用“沉痛悼念”,也不用通常追悼会上用的黑色和黄色。我们用红色,门口横幅是红底白字“送别冰心”,灵堂内的横幅是海蓝色底白色字:妈妈生前的亲笔题词“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19日告别的那一天,妈妈安详地仰卧在灵堂大厅的中央,身上撒满了成千上万的玫瑰花瓣。这一设计出自吴青,她和我的大姐陈玙,还有小蓉一起,在送别会前每天把送来的花篮,有时10个,有时20个花篮中已经凋谢的玫瑰花一瓣一瓣地分开,然后放在暖器片上烤干,每天还要去到各个房间的暖气片上去翻花瓣,使它们及早烤干不致腐败。吴青说每一片花瓣都代表她老人家对读者的爱心。许多想来而没法来的人中就有巴金的女儿李小林,她自己也替巴金舅舅送来了花篮。老人安卧在玫瑰花丛中。我们的老朋友为前来告别的人们准备了1700多枝玫瑰。送别的人人手一枝玫瑰,走到老人的遗体旁,轻轻地把它祭奉给老人。我们的老邻居陈宇化,原是北方月季花公司的工艺师、画家,多年来不间断地给老人送鲜花,这次为了送别老人,从外地调来1000枝玫瑰,把它们安放在灵堂门前,供前来悼念的人们使用。冰心的小读者,编辑方小宁担心1000枝玫瑰不够用,又从广州带来550多枝玫瑰,耿军在云南的一位战友也为老人献上了200多枝玫瑰。他们和来参加送别会的人们都给老人献上一份爱心。老人给予了大家无限的爱,也带着大家的爱远行了。

妈妈走了,但她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我们和妈妈朝夕相处的14个年头,和她在医院的4年多的情景仍萦绕脑际,想到这些眼泪总是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在悲痛之余,我们也觉得死对她是一种解脱。

妈妈生性达观,对死亦然。她曾写道:“人到老年,对于生、老、病、死这个规律,看得平静多了,透彻多了,横竖是早晚的事。”(《不应该早走的人》)她曾在1990年立下遗嘱:“我如果已经昏迷,千万不要抢救,请医生打一针安乐针,让我安静地死去。”在1998年后半年,她有时说,这样活着没意思,还说让我们受累了。我们都安慰她说:“您这一辈子做了那么多事,您现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您不是说爱我们吗,我们也爱您,我们舍不得您。”“您不是说过还要等到钢钢学成回国吗?”这时候她也就不说了。的确,她对死是处之泰然的,她也不忌讳说死,她的心态总是那样健康。妈妈曾希望把“骨灰放在文藻的骨灰匣内,一同撒在通海的河内。”后来她又表示要和爸爸的骨灰放在一起,安葬在离我们近一点的地方,我们可以经常去看他们。她说要立一块墓碑,碑文只要写上“谢冰心吴文藻之墓”这几个字,请赵(朴初)舅舅写。我们去找了赵舅舅,但赵舅舅总感觉给活着的老大姐写碑文不合适,一直拖着没有写。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再去找赵舅舅和陈邦织阿姨。告诉他妈妈绝对不忌讳死,赵舅舅才答应下来。妈妈真是把死看得很谈很淡的。她说,活到这么大年纪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最近,一位妈妈燕京大学的学生,北师大中文系教授杨敏如给吴青写信,希望吴青节哀,并且还附了一封1992年妈妈给她的信,我们读了之后,对妈妈的去世也就更为释然了:

敏如,得信惊悉令慈仙逝。你有我的无限同情!但是我常想老人带病延年,对她是个痛苦,去了是解脱,虽然作为子女的总舍不得老人走!97岁是很大的岁数了。你们应当知足!

《老人天地》的词早已题了,不必挂念,你好好养病!等暑期过了再来看我,我身体也是什么地方都不太舒服,“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是我的哲学。

祝 安定!

冰心7.9,1992

妈妈是个坚强的人,四年来在医院与疾病顽强抗争,一次又一次战胜了死神。第一次是1995年初,她大病一场,但她又顽强地挺了过来。这一年妈妈有两件大事,首先是3月7日下午在北京医院三楼会议厅接受了黎巴嫩总统授予的“国家级雪松级骑士”勋章,表彰她早在60年前就向中国读者翻译介绍了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的诗集《先知》和《沙与沫》,妈妈出席了仪式,吴青在会上替她宣读了答词:“这个荣誉不仅是给予我的,也是给予12亿中国人民的。”第二件事是福建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了《冰心全集》,共八大卷,400万字,收集了第一篇至今的全部作品,妈妈没有出席8月26日在人民大会堂浙江厅举办的出版座谈会,她对“临老有点东西献给广大读者,让他们能全面了解自己”而感到欣慰。妈妈一贯重视教育,尤其是妇女儿童的教育,在庆祝她95华诞之际,妈妈把全集的近10万元稿费捐赠给了中国农村妇女教育与发展基金。1996年12月5日世界福州十邑同乡会首届“冰心文学奖”在泰国曼谷颁奖,妈妈也让我们参加并代表她向获奖者表示祝贺。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她兴奋不已。她曾接受过记者采访,畅谈回归并为庆祝回归题词:“香港回归,我心痛快!”当天吴冰把她家里的电视机和录像机带到病房,她连续几天看了有关回归的报道。中新社的任晨鸣给妈妈送来香港特区的旗徽,她坐在轮椅上举着这面区旗,端详着,连说好看好看。1997年8月4日,冰心文学馆在福建长乐落成,妈妈让我们替她草拟贺词,写完念给她听,由她最后定稿。去年夏天洪水袭击长江流域,我们把情况告诉妈妈,妈妈立即捐出2000元支援抗灾,后来知道灾情加重,她更加挂念灾区人民,又捐出1万元给灾区。1998年妈妈99华诞,妈妈燕京时代的挚友雷(洁琼)姑姑带来妈妈为她写序的两卷文集,她们一起翻阅书中的照片,有的是她们两人的合影,她们又一起共叙多年的友情。1998年10月当我们告诉妈妈她荣获了内藤国际育儿奖,赵舅舅为她获奖题了词:“期颐寿者永怀赤子”,她听了很欣慰。事后妈妈表示要把奖金捐献给中国农村的儿童教育,尤其是女童教育,希望他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妈妈到生命的最后还是情系儿童,关心儿童的教育,她深知儿童是祖国的未来,教育是国家之本,她写过《我请求》、《我感谢》等多篇呼吁重视教育的文章。妈妈关心“希望工程”,多次给它捐款,她关心为鼓励儿童文学创作而设立的“冰心儿童图书新作奖”。妈妈这种爱国爱民的精神永远激励我们,我们一定要学习她,把她的精神继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