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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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灵(1909—2000),原名高隆任,浙江绍兴人。曾经从事多种报纸和杂志的编辑工作和话剧、电影活动,“文革”中坐牢三年。出版有多种散文、杂文、小说、电影剧本集,主要有《柯灵电影剧本选集》、《柯灵散文选》、《柯灵七十年文选》等。
平生事,
此时凝睇,
谁会凭栏意?
——王禹偁:《点绛唇》
我是个平凡的人,不幸生在不平凡的时代,“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无端惹出许多是非。旧中国风雨如磐,我身历其境,未免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心怀忧患,情切兴亡,参加了一些志在改变祖国命运的活动,主要是舞文弄墨,摇旗呐喊,不涉及实际政治,却落得两度入狱,两遭通缉,几次隐匿逃亡。这好比灯蛾扑火,还可以说是咎由自取。到了新中国,欣逢盛世,满以为从此霁月光风,天下澄清了,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的罪还没有赎净,还要到现代《神曲》的炼狱里受一回洗礼。
一九六六年,夏季酷热,一出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命题的荒诞剧出台了。历史脱了轨,中国发了疯,饱经沧桑的上海又一次猛烈震荡。一群新的主宰者突然出现,戴着“红卫兵”臂章,洪水一样淹没了大街小巷、万户千家,随心所欲地抄家造反,打砸抢,谁也不能向他们说个“不”字。妇女光着脚在路上狼狈逃窜,成群结队的孩子拿着剪刀在后面呼啸追逐,因为高跟鞋和窄裤管也是革命对象。这场冲击波,最初波及的是文艺界。文学艺术一向被称为政治气候的晴雨表,现在作家以自己的厄运报道了暴风雨的来临。王西彦、孔罗荪、吴强、魏金枝纷纷落网,叶以群被迫坠楼,“黑老K巴金”的特大号大字报开始张贴出来,几乎从上海作家协会大厅的屋顶垂到地面。大毒草《不夜城》刚受过全国性批判,我自然也没有幸免的理由。九月三日傍晚,我在家接到电话,通知即刻到作协开会。当时在协会当家的是“文革”领导小组组长,我一到,蒙他单独接见,脸部表情丰富,告诫我说:“外面形势对你很不利,现在上面给你一个机会,一个环境,让你去考虑考虑自己的问题。”说到这里,如响斯应,门一开,蓦地进来两位武装公安人员,我还来不及领会组长语言的全部含义,就被架上汽车带走了。那戏剧化的方式,很像反特影片里对付恐怖分子的场面。(应该补充一句:后来这位组长自己也成了审查对象。)
我背着囚犯的十字架,面壁三年,在兽笼式的铁栏后面度过六十华诞,茫茫千日愁如海。还连累了我的妻子国容,陪着我在外面加倍地受罪,几乎赔上了生命。
国容是教会大学培养出来的,学的专业是教育,从事的职业是教育,少女时代就是地下党员。她社会经历单纯,自尊心很强,“皦皦者易污,峣峣者易折”,在这方面特别敏感,受不得丝毫挫伤。我忽然成了无产阶级专政对象,单是这一点,就够她受用了。我犯了什么罪,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她当然更莫名其妙,但她得对我莫须有的“严重罪行”负责,因为她成了侦破我这件大案的天然突破口。她没完没了地受审讯,被迫揭发交代。她无法编造我的罪行,不愿意和我划清界限,为了维护我的清白,被那种出名的“逼供信”酷虐游戏纠缠得几乎神经错乱。一次又一次的抄家,破“四旧”,抢房子,别有用心的人幸灾乐祸,肆无忌惮地上门捣乱。……我坐了班房,一了百了;国容孤军匹马,四面受敌,天大的灾难,都由她一人顶着。
接着是她自己成为审查对象。她是一个重点女子中学的校长兼支部书记,平时大家客气地称她“陈校长”,现在胸前挂着“牛鬼蛇神”的牌子,每天到学校接受批斗。据说妇女是半爿天,到了“文革”期间,这半爿天就塌了,只要男的靠边,女的就都是“臭婆娘”。国容顶着双重的恶名,邻家的孩子看见她就向她扔石子,吐唾沫。
我失踪以后,国容一直无法知道我在哪里。她孤苦无告,长年累月地到处去看大字报,希望从中得到一点线索。她听说,有的审查对象被押送出境,从此杳无下落。她满怀恐惧,怕我也遭到同样的命运。有一次她在路上遇见一位相熟的女同志(现在是中共中央候补委员),被打得满身伤痕,悄悄告诉她,听说我被公安局抓去了,她还不相信。可怜这位天真的地下党员,竟这样不了解政治!在这三年里,我们完全隔绝,不通任何消息,唯一的联系,是她可以给我送衣服和日用品,都是送到作协机关,听候造反派处理。她受审以后,停发工资,生活陷于极度困难,靠她父亲的接济,竭力给我送高档的东西,为的是不让我发觉她的处境。她苦心制造的假象也确实给了我宽慰,因为这对我在难中有无限丰富的含义。终于有那么一天,她收到了一份油印的通知单,开列着需要的物品,还有送达的地点。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所在,兴冲冲地做了准备,修饰一番早已无心打理的仪容,换一身整洁的衣衫,怀着久别重逢的希望。
那地点在思南路,她循着绿云叆叇的林阴道,凄凄惶惶地向前走。据她的臆想,我大概在一个安静的环境里隔离审查。她终于发见阴森森的监狱高墙和大铁门,这就是租界时代对付中国人的法国牢监,现在是我们的第二看守所。门外排着给犯人送东西的长队,那多数是畸形社会的人物,形形色色的刑事罪犯家属。她这才明白过来,在我们为之奋斗多年的新社会里,落到了什么地位。她赶快靠在路边的墙上,才没有使自己晕倒。
所有这些,都是我在事过境迁、风平浪静以后,才陆续了解的。国容当时所受的精神创痛和折磨,那就只有她本人知道了!
我身罹法网,却还不时押解外出,接受各种批斗。一九六九年七月十六日午后,又被押到作家协会。走道上用白粉写着硕大无朋的“打倒柯灵”,我从上面践踏而过,俯首敛容,走进人头济济的大厅。大会主题还是百批不厌的《不夜城》,论旨还是“美化资本家,丑化工人阶级”。这次重点发言人,是一位以攻势凌厉著名的理论家。大会到了尾声,我忽然听到台上宣布:我被监禁是黑市委保护我,现在要把我放在革命群众中交代问题。于是我又被押回看守所,令在“无罪释放”的证书上签字。我被捕那一天,一位相当高级的公安干部对我说:“你犯了那么多罪,还号称进步作家!这过去的十七年里,我们为什么不动你呢?那是因为黑线保护你,明白吗?”这几句自问自答的话,算是逮捕我的法律根据。现在经过漫长的三年,严鞫深究,穷追猛打,加上匪夷所思的心理战术,无数人的揭发,全国性的调查,结果就是这轻描淡写的“无罪释放”四字。说关就关,说放就放,随心所欲,理直气壮,这里的确存在着极大的优越性。——不过这是就治人者而言,在治于人者那一面,是否真像布帛菽粟那样须臾不可离,就难说了。我虽然吃了三年冤枉官司,没有打成冤案,总是不幸中之大幸。“能忍则安”,是我们祖宗的传家宝,当时我神情麻木,只觉得松了口气,急于要脱身,因为我多么渴望那点可怜的人身自由。
我又被带到作家协会大门口,从牢房里带出来的衣物破烂,垃圾似的扔在马路边,一圈人把我围在垓心,好像看马戏。我在牢里,曾经多次计划,有朝一日放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抛弃这些倒霉的东西,理一理发,若无其事地悄悄回家,好在邻居面前略为保全颜面,也免得国容过分伤心,没料到是眼前这样一种场面。我急于摆脱,提出要给我爱人打电话,押着我的工宣队员用手一指,说:“这不就是!”他指的是一直站在我身旁的一位妇女,憔悴瘦损,风也吹得倒。我怔怔地望着她发呆,半晌才认出是国容。我可怜的老伴,竟变得对面不相识了!
我回到家,满目凄凉,恍如隔世。客厅、书房都贴着封条,只保留了一间四壁萧然的卧室。在那样地老天荒的年月里,国容罗掘俱穷,没有拖欠国家一文房租。房管局的造反派勒令受审查的住户到局里认罪,对着毛主席的宝像,满满跪了一地,国容照样参加。她本来奉公守法,现在更谨小慎微,逆来顺受。那时不知有多少人家扫地出门,我仗着国容,出狱后才有这一片容身之地。
我虽然经国家的专政机关查明无罪在案,却依然是个无罪的罪人,每天到作协劳动,交代检查,一切照旧。也依然到处游斗,“特务”、“汉奸”的帽子向我乱扣。我释放那天,作协的工宣队事先把国容找去,向她严厉警告:我罪行严重,拒不交代,在监狱里逃避斗争,现在要对我实行群众监督,她必须帮助我彻底坦白。这对她显然是又一次沉重的打击,把她推到了绝望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