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国容历劫重逢,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发生这样剧烈的变化。不但容貌变得我不认得了,而且丧失了语言能力,说话佶屈聱牙,格格不吐,完全像洋人生硬地说中国话。她本来健谈,却变得沉默寡言。又学会了抽烟,一枝一枝,接连不断,没日没夜,把自己埋在烟雾弥漫中。她绝口不谈过去的事,我一谈,她就用眼色和手势制止。有一晚,我靠窗坐着,窗上映着我头部的剪影,忽然一声锐响,我遭到了射击,没有击中,落在地上的是一粒小铅球,想必是邻家的孩子干的,那时这样的恶作剧很流行。国容惊魂甫定,轻声说:“我们给人家当做特务在审查,你知道吗?四面都有耳朵。”说时神情惨淡,和我泪眼相向,久久无言。我心里很难受,眼看她从肉体到心灵,都给生生地摧残了。我在狱中,最牵肠挂肚的,就是怕她受不了这飞来横祸的袭击,更担心把她也拘禁起来,有一次听到牢房里仿佛有妇女说话的声音,再也摆脱不了那恐怖的黑影。我当时心有所感,常常构想些打油诗遣愁,为此曾有一首七绝,表示祝祷:
君是亭亭白玉莲,皎如幽谷出清泉。
我自泥泞君自洁,应得人天别样看。
有一次我得到她送的新棉鞋,情绪激动,另有一首:
莫道苍生正苦寒,谪居犹得试新棉。
名流千百无归宿,我在人间大有天。
我把这两首诗写在纸上给国容看。那天我们谈得很晚才休息。将近破晓,我在睡梦中被一阵钝重的抨击声惊醒,开了灯,只见国容躺在长沙发上,用毯子蒙着头,我过去揭开一看,我一生也没有经过这样的打击,天崩地裂也不会使我这样吃惊。
就在我写诗的纸上,她写了两行字:“亲爱的,我们是无罪的。我先走了,真抱歉。”她把诗用橡皮擦掉了,只是还留着隐约的痕迹,可以看出她的平静和坚定。惨剧幸而没有酿成,又招来了新的罪愆,因为这是“自绝于人民”的万恶行为。声势浩大的斗争大会,还有缤纷的冷言恶语,鄙夷轻蔑的眼色。国容被送到医院抢救,医院里也是造反派当权,不但得不到正当的治疗,还受尽了白眼。“人生到此,天道宁论”,这是古人身陷绝境时无可奈何的呼声,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贴切的语言,能表达国容和我当时的处境。中国封建统治阶级有施行酷刑的野蛮传统,而且擅长锻炼罗织,但也想不出像“自绝于人民”这样刁钻促狭、不负责任的罪名!
人间毕竟还有温暖,国容年轻时的学生,不少走上社会后各有成就,始终没有和国容断绝交往,即使在那样万难的时刻,这是很可感谢的。有一位学生听到这消息,对我直跺脚叹气,说:“我一直有预感,她的坚持是为了等你出来,你出来了,她可能要出事。”我后来才知道,她曾经割过腕动脉,只是为了不愿抛下我在不明不白的诬陷中独自挣扎,她才自己动手包扎,在生死一发间救活了自己。她就是这样的脆弱而又坚强!
一场风波刚刚过去,作协就宣布全体下乡,到松江辰山劳动改造。自从发生那场意外,我没有睡过一晚好觉。我实在不愿意国容一个人留在家里,但又身不由己。国容倒很镇静,忙着替我准备行装,等我动身,她决定回娘家,依靠她父亲过日子。
《圣经·创世纪》里说,礼拜天是上帝赐予人类万世的节日。劳动改造另有章程,改为每月集体回上海,集中过四个休息日,因为下乡的不但有牛鬼蛇神,还有革命群众和工宣队、军宣队,他们的家都在上海。国容每月可以回家和我团聚一次。在寒冬的一月,我休假前写信和国容约定,准时到家,却发现室空无人,到处是灰尘,情况很反常。我满心惶惑,坐立不安,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正想出动打电话,听见了叩门声,我赶快开门迎接,进来的却是我岳父。他满脸愁容,强作镇定,说国容隔夜还在准备回家,睡下以后,却一直没有醒过来,现在已送到第六医院。是什么原因,他也说不清楚。又一次晴天霹雳击中了我,我一时目瞪口呆,手足失措,六神无主。
国容在病床上只是昏睡,经过三天的抢救,也没有醒过来。我和岳父最担心的是她再一次想不开,但彼此心照不宣,害怕说穿。医生给她洗胃的结果,证明没有服用过什么药物,才撂下心里的千斤重担。但医生同时明显地暗示,病人很难有苏醒的希望。我不分昼夜地陪着她,望着她宁静的睡容,时不时叫她几声,希望把她叫醒,她没有丝毫反应。因为痰多,喉头壅塞,医生给用了吸痰器,轰轰震响。我听着她艰难的呼吸,唯恐一口气上不来,心弦绷得要断。想起她为我所受的委屈,所做的牺牲,我再也忍不住流泪。
造反派立法森严,审查对象不许乱说乱动,走到哪里,就到哪里消毒,宣布身份。我像脸上刺着金印,在医院里到处看人眼色。我本来患痔瘘,下乡劳动又造成了痛楚不堪的脱肛,身心交困,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到第四天,国容依然昏迷,我的假期已经满了。我向工宣队请假,工宣队坚决不许。下乡的前夜,我整晚坐在国容的病床前,默默地向她告别。我深自歉疚,为什么那么卑怯,那么残忍,连给妻子送终的权利也不敢断然争取!岳父舍不得他爱怜的女儿,老泪纵横,劝我放心,他会来全力照顾。他已经为女儿料理后事,赶制了一套衬衣衬裤,说让她好干干净净地穿了去。我和岳父约定:万一国容不幸,就打电话或电报,我好赶回来给她送葬;如果病有转机,要尽快告诉我,但不要打电话电报,因为我再也经不起惊吓。
天毕竟比人宽厚,——“天无绝人之路”:国容到第七天,终于奇迹似的醒过来了。我在辰山收到了她的亲笔信,字迹歪斜潦草,难以认辨,写的是:“我醒过来了,请放心。毛主席万岁!”——那时正在盛行“早请示,晚汇报”,文件布告,都得引用毛主席语录,作为“最高指示”开头。医生确诊,国容患的是中毒性肺炎。一般的病例,昏迷过久,醒过来就会神志失常,记忆消亡,过去成为一片空白。国容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一个问号,说:“柯灵呢,他怎么不来看我?”她还记得我休假的事。护士指着我岳父试探说:“你看,这不是吗?”她说:“不,这是我父亲。”天可怜见!她还是国容。
我平生最怕烟味,也反对抽烟。国容沉湎烟癖的时候,我每月领到有限的生活费,总是先买好香烟,当做礼物送给她。因为我理解受难的灵魂需要缓解。经过一场大病,烟瘾自然祛除,使我感到欣慰。有一次我在辰山街上小店理完发,因为刚听人谈到吸烟的危害,就顺便到代办邮政的烟纸店里,就着柜台给国容写了封信,寥寥数语,敦劝她为了健康,万不要再沾香烟。刚写完,背后伸过一只手,把信抢过去了。我一回头,原来是军宣队的连长。他脸色铁板,和我作了如下的对答:
“你出来干什么?”
“理发。”
(他一瞥我刚刚清理过烦恼丝的脑袋)
“请过假了吗?”
“请过了。”
“写信请示了吗?”
“没有,是我临时想到的。”
他看完信,向柜台上一丢:
“以后写信,要经我们审查批准。”
我默然,把信封好,扔进了邮箱。
国容的体质完全损坏了,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月,才能勉强下床,但两脚已不能走路,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上楼下楼,都由我背着。
我刚出狱时,有朋友私下向我道贺,说:“你幸亏进去了!”那神情又像庆幸又像羡慕。我当时听了很不受用,心想你倒进去试试!但渐渐的也就释躁矜平,承认了这个欲哭无泪的事实。
十年一觉,噩梦总算结束了。像四十年前一样,我们又一度为振兴中华的美好希望所陶醉。国容在“四人帮”统治下已被迫从工作岗位撤退,腿部致残,失去行动自由,但并没有损伤她对生活的勇气与信心。繁琐的家务并没有束缚她的身心手足,她兴致勃勃地拿起笔,翻译了根据格林童话《灰姑娘》改编的英国影片《水晶鞋与玫瑰花》的文学本,美国当代哲学家马修斯的名著《哲学与幼童》。在“文革”爆发前,她已在病中翻译出版了好莱坞二十部最佳电影剧本中的《史密斯先生到华盛顿》。她的教学生涯结束了,但没有忘情教育。她翻译的作品内容,都和教育理想有血缘关系。
“事如春梦了无痕”,过去的阴影并没有破坏我们暮年的恬静心境,因为我们没有把这种惨痛的经历当做个人恩怨。但对大是大非,我们不能因年老而无所容心,因为我们热爱自己的祖国和人民。“文革”现象是人类文明的奇耻大辱,决不许重演!
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句话被反复引用得老掉了牙,现在已经不大有人提了。但忘记历史,掩盖历史,终将受历史的惩罚!
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一日
(选自《柯灵七十年文选》,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
编后小语:
又是一个走过“文革”的人。
又是一篇有关“文革”的文章。
那到底是一段怎样的历史,竟发出了这样长久的哀鸣?好在,我们没有必要现在就搞个清清楚楚,因为悲剧从来就不会忘了重演。尽管它们出演的形式不一,但是学会如何应对那些身不由己的时代或是世故的突变,甚至小到家中的一次意外,都是人生的必修课。
作者与妻子一涌而下的大哀大痛的亲身感受,至少告诉我们这样一个十分实用的道理:尽管悲剧会一再重演,但我们会比上次做得更好。
走出作者,走进自己,也算是阅读的一个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