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
我居住在汉字的块垒里,
在这些和那些形象的顾盼之间。
它们孤立而贯穿,肢体摇晃不定,
节奏单一如连续的枪。
一片响声之后,汉字变得简单。
掉下了一些胳膊,腿,眼睛,
但语言依然在行走,伸出,以及看见。
那样一种神秘养育了饥饿。
并且,省下很多好吃的日子,
让我和同一种族的人分食,挑剔。
在本地口音中,在团结如一个晶体的方言
在古代和现代汉语的混为一谈中,
我的嘴唇像是圆形废墟,
牙齿陷入空旷
没碰到一根骨头。
如此风景,如此肉,汉语盛宴天下。
我吃完我那份日子,又吃古人的,直到
一天傍晚,我去英语角散步,看见
一群中国人围住一个美国佬,我猜他们
想迁居到英语里面。但英语在中国没有领地
它只是一门课,一种会话方式,电视节目,
大学的一个系,考试和纸。
在纸上我感到中国人和铅笔的酷似。
轻描淡写,磨损橡皮的一生。
经历了太多的墨水,眼镜,打字机
以及铅的沉重之后,
英语已经轻松自如,卷起在中国的一角。
它使我们习惯了缩写和外交辞令,
还有西餐,刀叉,阿司匹林。
这样的变化不涉及鼻子
和皮肤。像每天早晨的牙刷
英语在牙齿上走着,使汉语变白。
从前吃书吃死人,因此
我天天刷牙。这关系到水,卫生和比较。
由此产生了口感,滋味说,
以及日常用语的种种差异。
还关系到一只手,它伸进英语,
中指和食指分开,模拟
一个字母,一次胜利,一种
对自我的纳粹式体验。
一支烟落地,只燃到一半就熄灭了,
像一段历史。历史就是苦于口吃的
战争,再往前是第三帝国,是希特勒。
我不知道这个狂人是否枪杀过英语,枪杀过
莎士比亚和济慈。
但我知道,有牛津辞典里的、贵族的英语,
也有武装到牙齿的、丘吉尔或罗斯福的英语。
它的隐喻,它的物质,它的破坏的美学,
在广岛和长崎爆炸。
我看见一堆堆汉字在日语中变成尸首——
但在语言之外,中国和英美结盟。
我读过这段历史,感到极为可疑。
我不知道历史和我谁更荒谬。
一百多年了。汉英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如此多的中国人移居英语,
努力成为黄种白人,而把汉语
看做离婚的前妻,看做破镜里的家园?究竟
发生了什么?我独自一人在汉语中幽居,
与众多纸人对话,空想着英语,
并看着更多的中国人跻身其间,
从一个象形的人变为一个拼音的人。
一九八七年七月于成都
(选自《谁去谁留》,湖南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
作者信息:
欧阳江河(1956—),出版的诗集有《透过词语的玻璃》、《谁去谁留》。他是以智性见长的诗人,他的诗歌中不乏对精神家园的捍卫,对世俗生活的抗击,他的诗,常常对人类的生存经验作知性和理性的思考。
编后小语:
《汉英之间》是诗人的代表作。在诗中,诗人超越了外物的束缚,达到一种轻盈自在的境界。“语言就是飞翔”,诗人似乎特别喜欢用一种类似“反词”的方式,对正常的词语意义和权力意识进行解构,他的诗句中,常会有两种语意截然不同的词语在缠绕,在纠结,在相互的撞击和断裂中显露出诗人拯救精神世界的雄心。他总是以一种强硬的方式切入词语,然后在中途又以另一种同样坚定的语气对此进行消解,凭借语言的拆解达到了反讽现实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