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中大夫有夷射者,御饮于王,醉甚而出,倚于郎门。门者刖跪请曰:“足下无意赐之余沥乎?”夷射叱曰:“去!刑余之人,何事乃敢乞饮长者!”刖跪走退。及夷射去,刖跪因捐水郎门溜下,类溺者之状。明日,王出而呵之,曰:“谁溺于是?”刖跪对曰:“臣不见也。虽然,昨日中大夫夷射立于此。”王因诛夷射而杀之。
——《韩非子·内储说下》
齐国有个叫夷射的中大夫,在齐王那里陪同喝酒,醉醺醺走出来,倚靠在宫中廊门上。受过刖刑的守门人请求说:“您能赏赐给我一点剩酒吗?”夷射斥骂说:“滚开!受过刑的人,怎敢向尊长讨酒喝?”守门人于是退下去了。等到夷射离开,守门人便在廊门的屋檐下接雨水的地方泼水,像人撒了泡尿的样子。第二天,齐王出门责问:“谁在这里小便?”守门人回答说:“我没有看见。不过,昨天中大夫夷射曾经在这里站过。”齐王因此责罚夷射并把他杀了。
夷射因为得罪看门人丢了性命的故事,在《左传》里说夷射是邾国大夫,事情发生在定公三年。但不论是哪国人,为了一句话丢了性命,太不值得了吧。
不同的人由于出发点不同,可能会对这故事各有一番理解,从这个故事中看出道道也各有不同。
我们都不想做夷射,更不想去做看门人,可是我们却有很大的可能在现实生活中扮演一回这两类人。
一、摆谱与谦逊
夷射陪齐王喝酒,能喝得醉醺醺的,出去透气还倚靠在宫中的廊门上。似乎唯恐人不知国王请他吃酒。由此可见,夷射是一个喜欢摆谱的人。
“摆谱”:东北话,来源于19世纪初期北京移民屯垦。老辈人家都有家谱,大家坐到一块“摆谱”,看看谁家的“谱大”。现在指人摆门面、摆架子、摆资格。
摆谱是现实生活中的普遍现象,却一直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方式存在着,成为社会交往中的一个潜规则。
《摆谱》的作者余不讳先生,将摆谱定义为一种“展示稀缺资源、释放强势信号,用以显示或抬高个人(产品及组织)身价的行为”。
余不讳先生从心理学、营销与传播学的角度分析了摆谱行为的动机、功能与行为规则,并根据表现手段与运用人群的不同,将摆谱分为“热脸”、“冷脸”、“温脸”三大类别,每一类别下又有若干种具体的手段。“热脸”主要为正在奋斗过程中的人所运用,是一种代价高昂的强力推销;“冷脸”主要为握有某种强势资源的成功者或性格上的强硬派所运用,是欲擒故纵式的反面营销;“温脸”主要为功成名就的阶层所运用,是一种充满骄傲的等级宣言。
当然,“人人都在摆谱”。因为摆谱既是为了让自己处于一个更加有利的地位,“也是一种被动的、不得已的选择,出于人们对得不到尊重、身价降低的恐惧。”
“对于大多数仍在追求、进取的人来说,摆谱是一次次向上攀爬的尝试,如果能有效地让别人接受,则无异于找到了一个迈向成功的加速器;对成功者来说,摆谱是巩固和维护身价不可缺少的护身符,他们小心地管理着自己的身份和名声,并尽力使之保值、升值。”
按照这样的分类,夷射的“摆谱”大概属于“冷脸”的那一种。
但是,“摆谱”也要讲情势。不讲情势“摆谱”,往往会带来与摆谱者意愿相反的效果。夷射就是一例。
所以,身为高层,“谦逊”也很重要。
谦逊在中华文化中一直是一种美德。现今社会中,无论做官还是经商,无论做人还是做事,“谦逊”一词从未过时。
《严介和新论语》第五部《成功才德胸》解释:“大智者必谦,大勇者必含。谦是一种心境,含是一种境界。大凡具有大家风度的人,多具有谦逊的品德;而狂妄不自知的人,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小家子气。每一个人有得天时、得地利、得人和的时候,当我们顺风顺水的时候,我们能不能不要趾高气扬,生怕人家不知道,能不能低下头,平时不方便做的事情,这时候把它做好,很容易做。平时不方便交流与沟通的人,利用我顺风顺水的时候,我来礼贤下士,我来主动与您沟通,这时候对方就很容易沟通了,这叫绝妙生存时代的一种心境。”
风靡一时的电视连续剧《神探狄仁杰》第一部“使团惊魂”里,围绕方谦,狄仁杰、李元芳和伺侯方谦的仆役分别有一段对话,足见狄仁杰之谦逊。
李元芳:“这位方大人倒是勤俭得紧。”
狄仁杰:“何以见得?”
李元芳:“官居四品的大员,不用仆役伺候,这在朝中的官员里是很少见的。”
狄仁杰:“(笑)。单凭这一点,我就自愧不如。”
李元芳:“卑职失言,请大人恕罪。”
狄仁杰:“哎,元芳,你说得对。这种事情虽小,但是能够体察出一个为官者的人品与秉性。”
狄仁杰:“你受委屈了。”
仆役:“大人,有您这句话,就算受了委屈也算不了什么。这人跟人哪,真不一样。就拿大人您来说吧,我们常常私下议论,那么大的官,可对我们这些下人从来不打不骂,和颜悦色。可这位方大人……”
俗话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即便“刖足”看门人真的做错了,作为大人的夷射也可一笑了之的。何况看门人不过是想要一点好酒喝,并不是什么大错。
谦逊之中所包含的度量问题,恐怕是夷射想都没想过的。
二、高贵与卑贱
我们在前面几个故事的讨论中曾说过,特权是永远都不能消灭的。
在故事所处的年代,“刖足”看门人出身草根、地位低下,卑微而低贱。夷射可能出身贵族,又官任大夫,当让高贵。但是“高贵”一词,固然表示人的地位出众,但更显示一个人思想等方面的出众品质。
这一点,当事的两个人谁都不会也不能否认。这是规矩,也是规则。
用今天的话说,人可以高贵,但不能瞧不起人。尊重别人也就等于尊重自己。
梁晓声先生有《人因何高贵,因何卑贱》一文,有兴趣的读者可以阅读一下。
问题在于:
第一,夷射非要把这种高贵与卑贱明说出来,并以此作为他不给看门人赏赐酒肉的理由。
第二,夷射作为高贵的人,处于巅峰状态时,理性低落。特别是他酒醉之后,就显得更无理性。
这虽然不能说夷射坏了规则,却也能体现出夷射并不是个道德高尚的人。
在这个故事里,夷射还有一个明显的失误,看门人要酒喝时,他仅仅提到看门人的工作性质,而没有说到工作职责。他可能想都没想,看门人要酒喝,也许是借要酒喝提醒他,这是王宫门口,请不要在这里停留。也许更是想告诉他,国王新近颁布命令,任何人都不能再王宫门口逗留。甚至是想私下提醒他,国王最近情绪不大好,最讨厌在王宫门口依着墙的人。
遗憾的是,这一切都被夷射的一顿斥骂,咽进了看门人的肚子里。
但从这一点上来说,夷射之死也算有因。
王跃文的官场小说《蜗牛》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小刘送了个材料到县委办。县委办的同志拍他的肩膀,说要他请客。小刘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说,别开玩笑了,我请什么客?大家都不挑明,就这么玩笑一会儿。事办完了,也应酬过了,小刘告辞。一出门,又想小便了,就上了厕所。小便完了出来,就见东头常委会议室的门开了,张县长低着头朝厕所走来。小刘知道,今天常委会在研究干部,他的事也在这一批研究。小刘刚准备同张县长打招呼,却突然想打喷嚏了,就皱起眉头。可又半天打不出来,不打又难受。他就抬头望天,想让光线刺激一下。可今天偏是阴天,抬头望天也打不出来,望了一会几天,打喷嚏的感觉渐渐消失了,这才想起刚才没有同张县长打招呼。张县长进去一会儿,还没有出来,可能是在大便。总不能为了同张县长打个招呼专门站在厕所门口等吧,只好走了,心想却是说不清楚的味道。
第二天,就有消息传出来,说小刘任政府办副主任的事常委会没有通过。现在开常委会也保不了密了,很快具体细节都泄露出来了。原来,会上议到小刘提拔时。张县长正好想上厕所,就说,同志们先议议吧。大家就议了一议,认为小刘任政府办副主任还比较合适。但任用政府这边的干部,主要应听听县长的意见。张县长上厕所回来,说,小刘工作可以,能力也不错,就是太骄傲了,暂时放一放吧。张县长一锤定音,小刘的提拔就泡汤了。
三、明权与暗权
不少人的看法是,夷射遇到了小人。他们得出的结论是:小人万不可得罪。
这话是有道理的。譬如意大利总理贝卢斯科尼对此也很无奈:“骗了你的钱是小事,把你整个人生都骗掉了!”
我们可以非常痛恨这种小人。
但问题并不在于此。
“刖足”的看门人只想喝点好酒,但夷射不但没有给予他,反而还斥骂他。这种行为可能对于古时像夷射这样的高官来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但他忘记了,“刖足”的看门人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国王的看门人。
齐王是一国之君,在一国之内有着无上的明权力。“刖足”的看门人虽说没有什么权力,却有着附着于国王明权力的一定意义的暗权力。
在中国这个环境下,实际权力的状况远远要比白纸黑字描写的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