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遥远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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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重返舞台

乌苏里江被冰雪封住了,又化开了;化开了,又封住了。冰雪在江水的顽强面前又一次退却了。

品尝着乌苏里江水的甜润,我们终于走进了中国恢复高考的这一年。

我接到了师范院校的录取通知书。

父亲也接到了一份通知,那个湖畔里的京剧团也恢复了。

“祝贺你,孩子!”

“也祝贺你,爸爸!”

“瞧你们爷俩!”母亲好像比我们还开心。

“来,喝酒!”父亲举起酒杯,这是他第一次允许我喝酒。

“爸,你又重返舞台了,别忘了带着我。”弟弟给父亲斟满一杯酒。

“咋,不像你哥考学?”父亲伸手拍了下嘎子的头。

“不,我跟你学戏!”这句话声如落锤,笃定了嘎子今后的命运。

“我说啥来着,你就离不开你爸!”母亲指着弟弟,憧憬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脸上溢出了藏不住的笑。

但仅仅过了六年,母亲就为她说的这句话后悔了。

父亲离开京剧舞台这么多年,骨子里生了根的东西仍然是京剧。

从这个角度看父亲,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是有惯性的,这种惯性一旦被定性为一种观念,观念再转化为记忆,有时仅靠外部的一般强制是很难改变的;改变它,除非有超乎寻常的强制力,否则任凭多大的外部冲击也很难将它摧毁。记忆如同历史,年代越久,越难以靠外力在一瞬间荡涤干净。雪压青松松更挺,大概印证的就是这一点。或许,在别人眼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我父亲只会记住被蛇咬过,绝不会对井绳有丝毫的畏惧。这可能属于异常的情况。起码,我可以肯定,他属于那种只要外部环境稍稍放松,与京剧有关的记忆就会复苏的人。

如果,命运安排父亲不再跨出这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或者就这样安排他以一个马车夫的身份度过一生,那么,他即使不能忘记自己曾经是个京剧演员的经历,也几乎再无缘与京剧发生瓜葛。因为与他朝夕相伴的是些淳朴的农民,他们的眼里只有山上的石头,林中的鸟兽,田间的庄稼,河里的鱼虾;京剧离他们太远,远得如同天上的星星,不像太阳、月亮那样实在。然而,不知是历史与父亲开玩笑,还是他的经历与历史有什么默契,总之,他采取了多种措施进行驱赶、费尽心思进行抗拒的东西,一夜之间,就那样平静地、充满温情地、毫不吝啬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已经习惯了面对超乎寻常的事情而不激动的父亲,突然觉得历史又赋予了他一次难得的机会,他不想在这次回归的路上徘徊。他清楚,任何犹豫都可能让他与这次回归告别。告别是痛苦的,而且是刻骨铭心的。

那天他赶着马车到生产建设兵团团部去拉麦麸,在经过俱乐部的门前时,无意中向里面望了一眼。仅此一眼,父亲的命运就又一次发生了转变。

俱乐部里正在排练京剧样板戏《沙家浜》,舞台上演练的是众战士越墙的那一段,是第九场“突破”中的一个情节。扮演新四军的演员是从爱好文艺的知青中选调上来的,没有舞台经验,武功的基础还欠火候,“墙”在眼前,就是越不过去,急得导演团团转。

“仓多八乙台,接‘扫头’末锣,起——”父亲的马车怎样就停住不走了,他事后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他只记得自己下意识地喊了这样一句话,随后舞台上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

这时父亲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赶紧推开车闸,扬了下鞭子,向团部的粮油加工厂赶去。

麦麸还没装车,父亲就被几位年轻人围住了。

“你是不是姓方?”

“过去演过京剧?”

“你会功夫?”

又是刚才惹的麻烦,父亲没敢轻易点头,但又不情愿摇头。

“来!跟我们走!”几个年轻人不容父亲表示什么,架起他的胳膊就走。

父亲被“请”到了那个俱乐部的舞台上。

“来,翻一个试试!”父亲的激情就在那一瞬间被这几个年轻人点燃,竟然毫不犹豫地脱去了外衣。

当父亲的脚轻触起跳板的时候,他的意识里没有了任何杂念,他又回归了自己的演艺境界,身子腾空而起,旋转三百六十度后,竟然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舞台中央。

“好!就是他!”始终没有说话的导演终于发话了。

“你回去等通知,没有特殊情况,明天你们连长会接到命令。”团部政治部门一位姓聂的股长说。在赶着马车回我们连队的路上,父亲一直还怀疑那位姓聂的是在和他开玩笑。

第二天,连长通知父亲,他被借调到团部组建的《沙家浜》剧组,还强调这是政治任务,今天就得去报道。

“家里你就别管了,连里的‘千里马’专程送你去。”大个子连长历来执行上级命令是从不含糊的。

就这样,父亲又回到了他热爱的京剧舞台,虽然他只演了十八个伤病员中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色,而且一演就是三年。

三年中,父亲随着《沙家浜》剧组,走遍了沈阳军区所属的正规部队和生产建设兵团,那是他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三年后,父亲再一次接到了通知,那个湖畔里的京剧团也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