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要去办调动手续,嘎子说他去帮父亲办。父亲有点不放心,但为了锻炼一下嘎子,就叮嘱说:“你和你妈是随迁,别忘了。”
“没问题!”嘎子接过调令,自信地出门了。
嘎子心里高兴,明年他就高中毕业了,他已经打算好了,不准备像自己的哥哥那样考大学,他要同父亲一起学戏。戏里的人物多让人着迷呀,李逵、武松、林冲这些《水浒》中的人物更让人喜欢,再画上脸谱,多神气啊。
嘎子的脚下生风,不消半个时辰,就把该办的手续办妥了。时间还早,嘎子决定再到哪儿转一转,过几天搬家了,这儿就只有怀念了。
“呜——”一声汽笛,空气在火车的呼啸中震荡。
听父亲说,湖里不通火车,干脆趁现在多看几眼火车。
这是个小站,上下车的旅客不多,显得很清净。嘎子看了下候车室里的列车时刻表,一个小时以后才会有一列客车经过。就等这趟列车,看完了就回家。
嘎子心情好,看什么都新鲜。一名铁路工人手拿着一把小锤子,在铁轨上敲打,叮当的声音,嘎子听来是那样悦耳。他忍不住跳上路基,用脚踢着小石块。石块在乌黑的枕木间跳动,看上去像青蛙在跳跃。被车轮磨亮了的铁轨泛着白亮刺眼的光。他想,顺着这个铁轨,也许能够走到长春走到北京,可惜他只坐火车到过长春,至于北京有多远,他也说不清。他像走平衡木那样在铁轨上走,先是摇摇晃晃,渐渐地就稳当了。
一个女孩子从他的身边经过,肩上挎了一只乳黄色坤包,长发下垂,刚好到领口露出的锁骨。嘎子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只看到了一片模糊的白。他觉得这女孩子有种让人目眩的美丽,就忍不住站在铁轨上目送女孩子进了候车室。嘎子就是这种人,连眉眼都没看清楚,他就觉得美若天仙。
嘎子又一次进了候车室。他看到那个女孩子刚刚买完票,正小心地把车票放进钱包。女孩子坐在对门的长椅上,把钱包放进坤包,又从坤包中取出一本书,埋头看。阳光从门外照射进来,映亮了她的脸,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几乎不被人察觉的笑。嘎子觉得这就是温柔。
嘎子挑了一个斜对着女孩子的长椅子坐下,他有一种说不清的冲动,潜意识里就是想多看几眼这个漂亮的女孩。
女孩子专注地看书,根本没有在意嘎子在观察她。
一个候车的男人站起来,很随便地扭了几下腰,像是坐累了活动活动。他走到那个女孩子的跟前,突然抓起她身边的坤包就向外跑。
“我的包,”女孩子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等她反映过来,那男人已经跑出候车室了。她急忙追出去并大喊,“抓贼啊!”
嘎子也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女孩子的呼喊提醒了他,急忙起身追了出去,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量,健步如飞。他追赶时并不呼喊,与那个抢包的人的距离越来越近,那人急了,竟然一头钻进了道边的女厕所。
嘎子追到女厕所前,他不敢进去,那个凄然地躲在女厕所里的窃贼更不敢从女厕所出来,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那个被抢了包的女孩子也追到了女厕所前,嘎子对她说:“快报警,我在这守着!”
窃贼抓住了,女孩子的包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
火车来了,女孩子欲言又止,临上火车前,深情地给嘎子行了一个鞠躬礼。嘎子目送着女孩登上火车,幸福极了。
人都有一些说不清的经历,像这次擒贼助美,他就说不清,他为什么要到车站来,为什么偏偏遇上了这个美丽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姓什么,从哪来,到哪去,他一概说不清。但能为令人心动的女孩子做一件事,他觉得幸福。幸福已经足够了,何况今后还有回忆呢!
嘎子是满足的,他会把这种感觉告诉哥哥,但不会将这事告诉其他人,他要将这作为自己的秘密。
嘎子不懂爱情,他只是对美丽的女孩——一个自己根本就什么都不了解的女孩有了向往。梦中,女孩深情地注视着他,向他鞠躬,欲言又止。
嘎子悄悄地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一个连姓什么都不清楚的美丽女孩,想起来他就觉得浪漫。
把浪漫的事藏在心里,转学后的高中生活一眨眼就结束了。
嘎子开始学戏。他学戏很刻苦,从不知道自己很招女孩子喜欢。
钱惠茹就喜欢嘎子。
钱惠茹是师姐师妹中最出挑的。她学的是文旦,扮相美,嗓音甜润,已经出演《拾玉镯》了。她和嘎子同岁,只是生日比嘎子小两个月。
她总会找一些借口要嘎子帮她做事,当然都是一些很容易做的小事。事情做完了,嘎子就走了,一点也没想过什么。其实,嘎子只要细心,就能发现钱惠茹非同寻常的用心。嘎子懵懂,哪个女孩子要他帮忙他都不会拒绝,只是不会和女孩子多谈两句话,不会在女孩子的面前脸红,女孩子在他眼里只是师姐师妹。
钱惠茹心里着急,一起学戏的几个女孩子都表现出对嘎子有好感,要是不想办法捷足先登,这样好的男孩子今后就可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了。
钱惠茹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她粉白的脸蛋,杏仁似的眼睛,五官的每一处都让自己满意。她要用自己的智慧赢得嘎子的爱情。“我就不相信,那个傻小子会把我当成一个省略号!”
嘎子心仪的女子不知多少次在梦中出现,睁开眼温柔的女子又不在眼前。于是他常常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以纯洁、纯真、纯情的思绪想象着。遐想让嘎子的脸上放着光彩,多憨的人也明白,嘎子陷入了爱情。
嘎子不明白,不懂爱情的是他自己,懂爱情的是钱惠茹。
钱惠茹想尽了办法缠住嘎子,不让他有和其他女孩子接触的机会。可是在夜晚她无法看住嘎子,只能莫名其妙地盯住悬在房间里的灯泡发呆。灯泡有时也会莫名其妙地晃动,她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揉一揉眼睛,灯泡分明是在晃动,晃动的光晕中似乎有那几个女孩子窃窃的笑。钱惠茹无法抑制自己的失眠,失眠的夜晚是那样漫长。她时常用手梳理散乱在枕上的头发,那感觉就像嘎子在抚摸她的身体一样。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的下身潮湿一片,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钱惠茹是个纯洁的女孩。纯洁的女孩的爱情也是纯洁的。钱惠茹准备冒一次险,这是她无意中触痛了自己的乳房后做出的决定。恋爱中的女孩是疯狂的,疯狂的女孩的思想却很单纯。
钱惠茹邀嘎子帮忙——她要去湖边拾贝壳,但她害怕,请求嘎子陪陪她。
嘎子习惯了,师姐师妹找他帮忙,这已经是见惯不怪的事。
夕阳毫无顾忌地洒在沙滩上。沙滩上像被谁有意染了一层红色。
涂满红色的沙滩上静悄悄的,只有钱惠茹一个人的身影在沙滩上移动,嘎子远远地看着。钱惠茹的身影幻化成火车站台上那个女孩子的影像,嘎子感到很幸福。
“嘎子哥,你过来!”钱惠茹向嘎子招手。
“干什么?”
“帮我拿着贝壳,我拿不了了。”
嘎子像是听到了一种湖水的声音,从很远的湖面上涌来:“小哥,谢谢你帮了我!”
湖水又远去了,尽头是消失的火车。
“过来,快啊!”
“什么?”嘎子像是没有听清楚。
“看我捡了好多贝壳,给你串个手链好不?”钱惠茹喊。
嘎子抬腿跑过去,对钱惠茹说:“天要黑了,回去吧。”
“你好像没长大吧,天黑怕什么!”钱惠茹的声音发着颤,嘎子却听不出,那颤动的声音里有一种脆弱的甜蜜。钱惠茹要的就是天黑,天黑了,她才能降伏嘎子。
“给,帮我拿着。”钱惠茹的语气款款地,没有迟疑。
嘎子接贝壳的时候,无意间发现钱惠茹的脸红得像玫瑰。嘎子关心地说:“累了吧,捡那么多贝壳?”
“你也知道心疼人!”钱惠茹的灵魂深处荡漾着一种声音,像得意的潮水的声音。
钱惠茹装作很热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松开了胸前的两颗纽扣。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人见人爱的微笑。见嘎子羞怯地扭开眼光,她心里骂道“胆小鬼”,嘴上却说,“我累了,你也不帮我,一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够嘎的!”
“你不是说你害怕,要我陪着就行了吗?”
“我说的你就那么听?好,坐下来,陪我歇会儿!”钱惠茹拉嘎子和她并排坐在沙滩上。
“瞧,多美!”钱惠茹指着天边的最后一抹晚霞说。
嘎子没有出声。
“看你紧皱眉头的样子,”钱惠茹用她烫人的眼光看着嘎子,嘎子猝不及防地低下了头。钱惠茹却不管不顾,“我想游泳。”
“你好像没带泳衣吧!”嘎子提醒她。
“怕什么,就我们两个人。”钱惠茹想象着嘎子看她裸体的样子,激动得解衣扣的手指都发颤。
这是嘎子感觉漫长的一个晚上,沙滩上难得那样清净,没有旁人,连风都没有,有的只是钱惠茹胸前的乳罩和镶花边的三角裤。
嘎子见到过变幻莫测的夕阳,却没见过不穿泳衣游泳的女孩子。钱惠茹像一只轻灵的燕子,白腻的身影在他的眼前一闪,就消失在湖水中了。嘎子定睛,才发现水中一个晃动的小白点。
嘎子痴呆地坐在沙滩上,眼前的世界让他感到是那样不真实。虚幻占居了他的意识,一种模糊的东西包裹着他:像梦,令他目眩;像雾,感觉飘渺。
“救命啊——”嘎子忽然听到了一声呼喊,他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火车站上,听到了那个美丽的女孩子发出的呼救声。
“救命啊!”这次他真切地听清楚了,呼喊声来自湖水中,他猛地意识到刚才钱惠茹一个人下了水,他一下站起来,连脱掉衣服的念头都没来得及出现,就跃进了水中。
嘎子拼命地跑,湖水很浅,跑了十几米远湖水还没没过小腿肚子,他忽然记起这是一片浅沙滩,五十米以外才可以游起来。嘎子的球鞋灌满了湖水,脚抬起来很沉,他定睛扫视了一下湖面,霞光已经散去,湖面上却还很亮,远处不到二十米处,一个人影在水中起伏。他咬咬牙奔了过去。
“我来了!”他到钱惠茹身边的时候,顾不上细看,抱起钱惠茹就往岸边走。他想跑,但鞋和裤子都湿透了,再抱上一个人,他真的跑不起来了。
钱惠茹依偎在嘎子的怀抱中,咯咯笑了。
嘎子终于明白了,钱惠茹在骗他。他一下把钱惠茹放到了水里
“傻样,连鞋子都不脱,衣服都湿了,快到岸上换下来!”钱惠茹坐在水中,看着嘎子气红的脸,笑着说。
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有一种本领,能化腐朽为神奇,再刚强的男孩子在她们面前也会气消怒散。
嘎子刚才那种勇猛劲儿一下被消蚀掉了,竟然也坐在了水中。
“好了,衣服全湿了,看你怎么穿回去。”钱惠茹站起来拉起嘎子,“快到岸上脱了吧!”
嘎子身上只剩下了短裤,钱惠茹把他的衣服鞋子在湖水中洗干净,拧干水,放在沙滩上晾。
“好了,等干了再说吧,”钱惠茹推着嘎子的后背,“下水吧。”
嘎子下水撩起一捧水洗了一把脸,钱惠茹从后面赶上来,伸手拉住嘎子的手,向湖水的深处跑去。
晚霞散尽,天边只剩下一片淡淡的金色。嘎子知道,金色消失,天就会彻底黑下来。嘎子的心里反倒亮堂了,天黑下来,穿着湿衣服回家也不会被人看出来。
湖水没过了两人的腰。钱惠茹停下来盯着嘎子的脸。嘎子奇怪,自己刚刚洗过的脸上又有了什么东西?用手摸摸,没发现什么,觉得钱惠茹怪怪的样子很好笑。
钱惠茹伸出左手,嘎子以为她要帮自己擦去脸上的东西。钱惠茹突然勾住嘎子的脖子,吻了一下嘎子。一阵短暂的晕眩,远方仿佛有火车的汽笛声……嘶鸣的火车从湖面上飞驰而来,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深情地弯腰致谢,然后登上火车,长久地向他挥手。嘎子陶醉了,陶醉中情不自禁地迎合钱惠茹的吻。
钱惠茹发现了嘎子的迎合,她简直有些心花怒放了。她忘情地把自己吊在嘎子的脖子上,根本不想松开那张幸福的嘴。
钱惠茹流泪了,她梦见无数次这样的情景,只有今天才真的不是梦。这是她的初吻,为了这一天,她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思,要是她知道这也是嘎子的初吻,她也许会痛哭一场,让全世界都知道,她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孩。她紧紧地搂着嘎子,感受着嘎子的体温,感受着嘎子身上散发出来的男孩子的气味,感受着嘎子迎合自己的那种美妙。她要把爱全倾泻出来,让自己的身体融化在这纯真的爱里,哪怕在这一吻之后上帝就让她变成一个丑陋的老太婆,她也决不后悔。
嘎子第一次听到了自己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他以为自己登上了那一列火车,一列魅惑力极强的火车,那个美丽温柔的女孩子真就当着车厢里的人拥抱自己,亲吻自己!爱情之花一旦绽放,妩媚得全世界都会为之喝彩。
钱惠茹是个好女孩,好女孩容易被伤害。嘎子不想伤害钱惠茹,当嘎子意识清醒的时候,他后悔地一头潜入水中,好长时间没有出来。刚才还沉浸在幸福中的钱惠茹怕了,怕得头脑一片空白。她四下里寻找,拼命地呼喊,但无济于事,眼前只见茫茫的湖水,却不见嘎子的身影。幸福与恐惧竟然衔接得那样近,近得让这个天真的女孩无法接受,甚至都来不及冷却刚刚燃烧起来的青春的温度。钱惠茹哭了,她原本是该哭的,为自己争取来的幸福而哭,但此时她是为恐惧而哭。
“回来呀,嘎子!”
“嘎子,我知错了,你回来吧!”
“你不要我,也别死啊!”
湖水的倒影中,钱惠茹青春曲线的轮廓在挣扎中变形。当她终于看到嘎子从湖水中冒出来的一刹那,她扭曲了的身体竟然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力量,这力量来自对生命的依恋,对死亡的恐惧。
黑夜降临了,两个青春的身体并排坐在沙滩上。
嘎子哭了,哭诉自己对那个只有一面之交的女孩的思恋。
钱惠茹哭了,哭泣自己初恋的短暂。
两个哭成泪人的少男少女再一次拥抱,这拥抱是一种仪式:一个是对深爱自己的人的歉意,一个是对自己深爱的人的道别。
拥抱中钱惠茹像是突然长大了许多,她说:“我给你三年时间,对,就三年!如果三年中你找到了那个女孩,我就做你的妹妹;如果找不到,我就要做你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