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琦毕业了,我答应过她,在她毕业的那天,我会带那个她一心想见的男孩到这个火车站来接她。我还向她保证,我在带那个男孩来车站之前,不会向男孩透露一点消息。
我对嘎子说,我有个惊喜给他,让他务必赶来我的学校见我。
嘎子从没有怀疑过我这个做哥哥的话,准时地赶来了。
我对那位司机朋友说:“你不是想知道瑞琦的故事吗,那就再送我去一趟那个火车站吧!”
朋友又爽快地答应了。
这是个没有站台的小站,不卸货,只上下旅客。准备上车的旅客不多,我们三人站在铁道旁,等待着那列绿色的客车开来。
嘎子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一列幸福的列车,幸福得这辈子都会感激我这个做哥哥的。
火车徐徐地开来了,嘎子并不太在意我要他一起接的是什么人,镇定得让我忍不住偷着笑。
瑞琦早就做好了下车的准备,火车的车门刚刚打开,她就跳下车来。我其实早看到瑞琦了,但我没有动,我要看看,嘎子和这个女孩是否真的像他们流露得那样。
“小龙叔,我在这儿!”瑞琦挥动着手,奔过来。
我看出来了,这姑娘的眼睛不时地扫视着我的周围,终于在嘎子的身上停住了,离我们还差五六步远的时候,她突然站住了,盯住嘎子,脸上现出一层羞赧,竟然连手里的旅行箱也落在了地上。嘎子几乎是惊呆了,他干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个一闭上眼睛就会梦见的美丽女孩,真的就从那列火车上出现了,他揉了揉眼睛,又疑惑地看看我,终于发出一句话:
“哥,你没骗我吧!”
我点头,微笑。他似乎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一下就奔向瑞琦。我以为他们两个会冲动地拥抱在一起,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没人做得出来的事情。
嘎子冲到了女孩的面前,瑞琦也似乎向前迈了一步。
“真的是你!”嘎子说。
“真的是你!”瑞琦说。
嘎子从地上拎起瑞琦的旅行箱,轻松地举上肩,一转身奔那辆吉普车去了。但他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感激地发出了一句话:“哥,你真好!”
“小龙叔,你真好!”瑞琦走到我的面前,竟然也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的司机朋友疑惑地问:“这就是你说的抓小偷的那个男孩?”
“是啊!”
“他是你弟弟?”
“是啊!”
“没这么巧吧?”他还是不太愿意相信,“你不是身上带着什么巧合因子吧!”
“你不是都看见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重逢了,就这么简单。”
“不简单,真的不简单!”他发动了车子,竟然忘记了松开脚下的刹车,车子突然熄火了。
我工作的那所大学校门的正前方二百米处就是那条铁路。这条铁路上曾经驶过多少列火车,谁也数不清,可我知道,这条铁路上有一列火车被瑞琦和嘎子称作幸福火车。
幸福火车把这对幸福的人一同送到了虎子面前,由虎子做主,他俩订了婚约。但他们有一个愿望,要等我结婚后,他们才完婚。
给嘎子娶一个嫂子,反倒成了我这个做哥哥的一项任务。
我要想结婚立马就能实现。我在乌苏里江边居住的时候结识了一位叫腊梅花的女孩,她是铁丹的表妹,曾是我的同桌,一直在等我,但我实在不想让她因为文化水平的差异而使自己自卑,因每天仰视我而形成一种心理负荷,那样的日子,对一个女孩子来讲,实在是一种过于残酷的事。没有经历过,她可能不会理解我的用心,但我宁可让她恨我一辈子,也不愿让她在那样的痛苦中挣扎一辈子。
我明白了,自己是该找一个伴侣了。
我心里想什么,上帝好像全知道,我还没彻底拿定主意,一个女孩就闯进了我的视线。我想迟疑,上帝都不允许。
这个女孩名叫欧阳婷。
我留校报到的那天,她也从另一所大学毕业分配来,跟我在一个系。系主任安排我做辅导员,却直接安排她做了我的恩师郑教授的助手。
说起郑教授,我必须罗嗦几句。
郑教授就是郑熙。
天下的事有时就是让人难以预料。因救阿鱼而失踪的郑熙老师,竟然突然出现在我求学的这所大学校园里,成了中文系的教授。
见到他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一头的白发,风度翩翩,与我在小庙里见过的郑熙判若两人;鼻梁上架着的一副眼镜,虽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但款式、镜片的厚度与我记忆中的基本吻合;身高,还有他说话的声音,像极了我记忆中的郑熙老师。
“您,您是郑熙老师?”我嗫嚅地发问。
“你是——”他决不会想到,眼前的我是那个曾帮他记录书稿的小龙。
“我是方世龙。”
“小龙?”
“是啊,我是小龙。您真的是郑老师?”我惊喜地扑上去,拥抱他。
“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他很镇静,这意外的重逢,好像没能在他的心中掀起巨大的波澜,说出口的话听上去是那样平静,“好,好,好啊——”
“我当时就不相信……您果然还活着,……”我是太激动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还活着,是啊,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我和郑老师的重逢,并没有帮我解开他失踪的谜团,因为我多次提起,也没能够让他说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秘密。他总是在我引出话题的时候,用这样一句话来回避:“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我不甘心,总设法提出疑问。
“小龙,你还是没有长大。要知道,有些事情是说不清的。”我不清楚他在回避什么,可我知道,他总不会回避他的书稿。
“啊,书稿,你说的是那部书稿,你帮我记录的那部书稿?”
“是啊!”我自己知道心中的疑问是什么。
“正准备送去发表。”
他的话真是让我摸不着头脑。
“您,——您的书稿不是没在您的手里吗?”
“是的,被他们发现了,一定会被烧掉的。我是靠记忆又恢复了它。”
“你靠记忆,恢复了?”我实在惊讶,竟然连称呼都变了。
……
郑老师失踪了,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希望他已经回到了那个小庙里,就拼命向那儿跑去。
小庙的门紧锁。
我想起来了,有一次他出门时把钥匙放在了门楣上。
我寻来一些砖头瓦块,垫在脚下,果然找到了那把钥匙。
小庙里和原来一样,我不清楚自己进来的目的。
突然,我的脑海里灵光一闪,把那部书稿藏在了怀中。我希望郑老师还能回来,回来找这部书稿。
我出来后又把房门锁上,但没有把钥匙放回原处。我没忘清理掉那些砖头瓦块。
……
我拿出用油纸包着的那部书稿,书稿里夹着那把钥匙。
郑老师的眼睛湿润了。
“想不到,真的想不到!”他抚摸着失而复得的书稿,手颤动得像喝多了冷酒[1]后落下了毛病。
“有些内容我正愁记得不准确,太好了……小龙,你真让人意外!谢谢!谢谢啊!”
他居然给我鞠躬。我赶忙扶起他:“您这是做什么,您让我折寿了!”
欧阳婷写日记,喜欢把每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连一些细微处也不放过。这是郑教授跟我说的。
“你想看看她的日记吗?”郑教授问我。
“女孩子的日记我怎么好看呢!”
“你要想看,她会愿意的。”郑教授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我还察觉不清的东西。
“真的?”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女孩子给我看过她写的日记。大学的女同学中有不少人喜欢记日记,但我觉得,那里面应该记录着她们心灵深处隐秘的、不可示人的东西。能够给异性看的话,除非是她们心仪的人。这种幸福会轻易降临到我的头上吗?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呀?”郑教授看来是认真的,“说句痛快话,是让我转交还是让那女孩子自己送给你。”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我的心理上好像还不能接受。但欧阳婷修长的身材,白皙的肤色,端庄的脸庞,玉树临风的气质,早就打动了我的心,只是我自愧不如,没敢存这份梦想。再说,让一个女孩子主动,我总觉得有些失男子汉的脸面,更让女孩子缺少了几分骄傲。
我说:“不!”
“怎么,这么好的女孩子你还挑剔?”郑教授有些吃惊。
“不,我主动约她。”
“好,我没看错你!”
夏日傍晚的田野上,一片淡黄的花吐着芳香。晚霞烧得格外红,在那通体的红光中,我第一次牵了我女同事的手。
我和欧阳婷的婚礼,是在火红的八月举行的。
铁丹、虎子、黑娃、孟春、兰姐、瑞琦,还有傻丫头,那么多我小时候的朋友齐聚在我的婚礼上。向我的新娘介绍他们的时候,我竟然忍不住激动的泪水。
“可惜,”瑞琦说,“我没能在小龙哥的婚礼上见到杨叔叔和阿鱼。”
杨叔叔我已经联系上了,他确实在大连。只是他不肯回北京,更不肯来葫芦湖。他说,这都是他想起来就伤心的地方。看来,岁月给他的内心深处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阴影。他邀请我到大连去玩,我答应他,在嘎子结婚的时候,我会和虎子陪他们一起去。至于阿鱼,是我故意没有发出邀请,我不想因为我的婚礼使他旧地重游,那样对他是残酷的。
“瑞琦,你好像又长了一辈,你该叫我小龙叔的。”
“嫂子,”她拿欧阳婷做挡箭牌,“你该管好大哥,他想吃我豆腐。”
“好,你嘴硬,看你管虎子叫什么!”我知道,我的婚礼之后,母亲就该为这个小美人筹备婚事了。
“我就叫舅舅!”幸福的瑞琦,她的眼中找不见小时候的那种忧郁了。
“各论各叫,各论各叫。”虎子也显得年轻了许多。
“瑞琦,别忘了帮虎子找个意中人。”黑娃说。
“瑞琦告诉我了,”孟春说,“虎子已经有了,你怎么还蒙在鼓里?”
“好啊,瑞琦,这么大的事竟然不跟我说!”
“你光顾心疼新嫂子了,哪顾上问啊!”
“哈——”大家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