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一条渔船上的四个年轻人在那里惬意地摇着桨,小船在夕阳中慢慢地荡着,看上去像静止不动似的。看来,那四个年轻人是来享受入冬之前在清波上荡舟的乐趣的。他们并不急于离开那片水域,过了今天,也许就要等上半年的时光,才能再有这种泛舟的机会了。嘎子眯起眼睛,侧逆着阳光,欣赏起眼前的景致。船上的年轻人仿佛忙于交流感受,并不在意岸上的事情。
闲暇的人好快乐。嘎子这样想着,用情地深望一眼沉静的湖面,特想大吼一声,看看父亲已经穿插裤[1]下水了,就忍了忍,没有出声。
父亲的动作今天显得有些缓慢,但捞起网片,却得心应手。几条白晃晃的鱼不经意间就滑进了他腰间的网兜。嘎子知道,这属于父亲艺术修养的范畴,别人捕鱼用的是技巧,而父亲讲的是艺术,什么事情一旦进了艺术的境地,就算咂摸到了精髓。现时的父亲,动作是缓慢了些,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那样协调,出手的力度并不大,在别人看来沉甸甸的网片,在他的手里就像一片鹅毛,轻松得让人难以置信。为了防止湖水倒灌插裤,父亲的姿势始终直立着,偶尔变换一下,幅度也不大,虽然湖水只有齐腰深。父亲离岸上的距离有三十几米,那是他们下网的尽头,再往前,湖水就会漫过腋间,平时这个位置,父亲是禁止嘎子进入的。
嘎子换好了插裤,小心地下到水里。他找到了第二片挂网,距离父亲有二十米远。今天好幸运,出手就起到了一条大白鱼,足有六斤重,这样重的大白鱼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了。按时间掐算,这该是他们封湖前最后一次起网了。此时起到的鱼也是一年中最鲜美的,它蓄积了一个秋天的能量,全是为了过冬的需要。有了这条鱼,今天就没有白来,市面上这条鱼的价格起码要一百多元,过两天把它送给新婚的哥嫂,一定让他们惊喜一番。
嘎子好不容易将大白鱼装进挂在腰间的网兜里,慢慢地向岸边走去。这条鱼太大,得先把它送到岸上去。他像俘虏那样举起双臂,一下下地向前挪着步子。湖水很凉,压力仿佛比平时增加了许多,走动起来感到很费力。父亲已经先行到了岸上,正蹲在那里抽烟。
“爸,看,好大的白鱼!”嘎子上岸后,晃动一下腰间的网兜。
“好,有种!”父亲点了下头,猛吸了口香烟,手指一弹,烟头飞落湖水中。
父亲站起来,做了个弯腰的动作,又用手掌拍打了几下小腿部,对嘎子说:“喘口气,抓紧点时间,太阳快下山了。”
嘎子望望湖面。
岸边的芦苇静静地立在水面上。透过芦苇丛,那四个兄弟还在远处惬意地荡舟,湖面上显得空旷了许多,先前的蓝色褪去了,被晚霞烧得有些暗红。凭直觉,他知道现时已近七点,没时间欣赏这湖面的美景,就又随着父亲再次下到水中。
嘎子又起到两条白鲢。
嘎子高兴,哼了两句《打鱼杀家》。父亲回头看看他,他回了父亲一个傻笑。
天暗下去了,但湖面上仍显得白光光的。
嘎子觉得脚下像有一股暗流,与往常有点不一样。他抬头望望,湖面上确实没有风,远处那四个兄弟像是准备向回划船,因为他们的船头正斜向嘎子。也许是他们的船桨搅动的缘故。嘎子这样认为,就又沿着网片的走向慢慢地挪动了几步。
嘎子觉得自己仅仅挪动了四步,突然发现水面上泛起一片鱼鳞状的波纹,不等这波纹散开,空中袭来一股强风,掀起的波浪陡地将那四兄弟的船抬起,不到一秒钟,时间也许凝固了,但波浪退去的速度之快,是嘎子此生首次眼见的,那船像一块重石一样砸向水面。
嘎子的心陡地一提,一股更大的暗流冲过来,击得他几乎没能站稳,他觉得自己的眼前发黑,等定下神来,他才发现湖面上已经一片模糊。
“不好,快上岸!”嘎子分明听到了父亲的一声呼喊,但随即就被巨大的波涛声淹没了。
“爸——”嘎子也发出了一声呼喊,然而他没能再次听到父亲的回应,湖水就突然变成了粘稠状。他拼力转过身体,但水面比他的动作要快得多,一下子就结成了冰。
嘎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还是澄净的湖水,瞬间就变成了明晃晃的冰,气温下降的如此之快,听也没听说过。
嘎子是喜欢冰的,特别喜欢在冰面上溜爬犁抽冰尜儿,但没想到冰来得这样不温柔。
他想父亲功夫好,可能已经先到了岸上,他不能怠慢,要尽快地与父亲会合。
这样想着,嘎子平添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竟然在湖水围着他迅速弥合的一瞬间,跃到面前的冰面上。插裤里已经灌进了一些水,但他来不及顾这些,前面是湖岸,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他试着向前爬了两下,发现冰面竟然能够承载他身体的重量,于是他猛地站了起来,迈动有些僵硬的双腿,迅疾地向前跑去。
其实,嘎子错了,错得让他都来不及后悔。
人一生中值得后悔的事情很多,那是因为他有的是时间后悔。但嘎子没有时间,连停一下判断方位的时间都没有。在他迅疾地向前跑的同时,世界已经变得模糊一片,他只是依稀掠视到前面有一丛芦苇,他就向那儿跑去。他记得自己下水的地方是有一些芦苇的,但是,他错了,真的错了,一错而成千古恨!
“扑通”一声,他突然跌进了湖水中。这是一个暗坑,他的身体急速地下降,降到了湖底,湖水迅速地灌进了他的插裤,但没能阻挡他浮出水面,嘎子的水性不比父亲的差,真的。他果真浮出了水面,他认为自己还会像刚才那样跃到冰面上,但灌满了水的插裤,比碾砣还沉,坠住了他的身子,下面是一个深达三米多的暗坑,他努力了两次,都没有成功。即使是在风平浪静的情况下,不慎跌进这样深的暗坑中,就是没穿插裤,水性再好也是有生命之虞的,何况此时。当然,如果他能够脱掉插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事实是不承认如果的,有谁能在这一危机时刻,保持头脑高度清醒,知道该怎样做才对,那这个世界就会减少许多悲剧了,条分缕析是局外人的事,危险中的人只有一种求生的愿望。嘎子拼足了力气,再一次向上跃去,这一次他抓到了一把芦苇,芦苇牵引着他,使他的身体没能再坠到水底,但脚下却失去了依靠。他只能抓住这把芦苇,使自己暂时不至于沉下去,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上帝一定是发疯了,封湖的动作还在继续。
嘎子胸口以下浸泡在水中,水很快结成冰,他的身子完全被冰箍住了。他一动不能动,死命地抓住那把救命的芦苇,悬在那里。
他的耳边只有风的呼啸,但他的心是活的,信念是坚定的。他相信父亲会来救他,他会和父亲一起脱离苦海。
嘎子在暗坑中挣扎的时候,父亲已经从冰面上跑到岸上。但他发现儿子没有回到岸边,又一次回到原先起网的地方。他要找回儿子,他不能丢下儿子不管,这是他做父亲的义务。但是,父亲也错了,错得让他也来不及后悔。他在背叛父母去北京的时候没有后悔过,他在被人算计来到这个湖畔的时候也没有后悔过,但寻不见儿子的时候,他后悔了,后悔刚才为什么没让儿子在岸上等着,后悔此番不该带儿子来起鱼。一切都来不及了,上帝发了怒,显示了它的威严。
狂风搅得湖面上什么也看不见了。父亲哭了,他哭喊着儿子的名字,可他的哭喊声被无情的风吞噬了,他既听不到儿子的呼救声,又无法判定儿子在什么地方。他插裤里的水也开始结冰,他的身体也开始变得僵硬,他只能在冰面上爬行。
父亲呼喊着,爬行着;爬行着,呼喊着。
他的声音嘶哑了,呼喊变成了呻吟。
渐渐地,他的呻吟连自己都听不到了,但他还在努力地张着嘴。
他的身后,上帝为他留下了一行清晰的爬行痕迹,为了让后来的人们知道,作为父亲,他努力过。
后来,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仍然匍匐在冰面上,睁着祈望的眼睛,张着呼喊着的嘴。
父亲走了,带着与他形影不离的小儿子走了,那样仓促,那样不情愿!
弟弟走了,跟着爱他比爱自己生命还珍贵的父亲走了,那样痛苦,又那样充满信心!
父亲不知道,那四个船上的兄弟,在上帝发威的瞬间,弃船逃生,竟也被冰封在湖水中。他们也错了,错在弃船。
弟弟不知道,他在等待父亲营救的时候,那四个兄弟也期待着上帝的慈悲,结果结伴去了天国。
“我知道,麟儿回不来,你的父亲也回不来。”说这话的母亲让我相信了一点,她原来是了解我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