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杨叔叔是时刻惦记着北京的。
那里有他的亲人,还有他忘不掉的童年。
童年的杨叔叔喜欢在文化宫里读书,喜欢文化宫里的少年合唱团,更喜欢在颐和园的湖面上荡舟……他的童年,保存在文化宫的书页中,遗留在北京街巷的歌声中,凝结在颐和园的湖水中。
我说不清有多少次,他向我谈起北京的少年文化宫。他说,他的童年是从文化宫开始的,但也是从文化宫结束的。他没有想到,为了一个普通的游戏,他却从北京的文化宫走向了北国的葫芦湖。
“品章,《高玉宝》看完了吗?”杨叔叔问这话的时候,日历已翻到了公元一九六五年的五月。
品章是康大叔的大女儿,已经十四岁了。他们满族人都喜欢叫女儿格格,我那时并不知道“格格”的意思,只是觉得挺好听的,又出于好玩,就跟着她家人一起称她“格格”。格格的家里有很多书,她还写过一篇题为《年轻的权利》的文章,发表在当时的省报上,我们都很佩服她。格格人长得特别漂亮,白皙的肤色,乌黑的头发,苗条的身材,就像电影明星王晓棠。
“看完了,但你得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拿来交换。”格格一本正经,她决不会没有书看。在她看来,没书看的日子太难熬了。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没在我那儿,小虎没跟你说?让阿龙借去了。”小虎是格格的弟弟,我的铁哥们。阿龙是我的小名。
“死阿龙,《新儿女英雄传》还在他那儿,没还给我呢!”格格一脸不高兴,好像谁三天没让她吃饭。
杨叔叔也是个书迷,自然理解格格此时的心情:“别急,我去找阿龙说说,让他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先给你。”他的那本《欧阳海之歌》也在我手里,他没好说出来。
格格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没有书看,就像天空没了星星,让人失去了兴趣。她自小就在书堆里爬来爬去,一刻也等不得,说:“我亲自去找他,看他敢不给我!”
我正在看《铁道游击队》,这是我从孟春家里掏弄来的。
“小龙,好啊,你整来那么多书,竟然偷着看,快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拿来。”格格漂亮的脸红扑扑的,大概是来我家时走得过急。
“那本书被别人拿走了,这儿还有一本,你看过没?”我从炕柜后面拿出一本《野火春风斗古城》,递给她。
“真难以置信,你竟然窝藏了这么多的书!”格格一脸怒气,但我分明在她严肃的口气里听出了嫉妒,好像我糟蹋了什么似的。
“好了,这本也不错。小龙,再有好书,先给格格好吗?”杨叔叔息事宁人,他怕格格翻看我的炕柜,那后面还藏着几本书,“格格,这书里写了金环和银环的故事,可好看了。”见她没吱声,他感觉自己的脸热烘烘的。
我一阵窃喜,有杨叔叔替我打圆场,我就感到不怎么愧疚了。格格人品好,心眼更好,她家的书几乎被我看遍了。那一次我不小心把她家的《东周列国志》掉到了水里,她都没对我大动干戈。可此时我不敢对她说实话,那样她会伤心。让格格伤心,小虎哥也会骂我的。
“虚伪!”我确信自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眼中的雾气,虽然我最瞧不起女孩子落泪,但我害怕格格哭,那样她漂亮的脸就会几天不理我。这不,她挺拔的胸脯更高了,好像要把衬衣鼓破。我吓坏了,手里的书“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小龙!”杨叔叔像被格格的怒气烧化了,脸涨得红红的,伤心地看着格格跑出房门。
我一直觉得,作为一个陌生人,能够介入另一个人的生活并且有机会陪伴他或她走过生活中的一些时日是莫大的荣幸,特别是能够分享他或她的经历并且被其当作可以分担一部分痛苦的人,那里面包含了多少信任,多少依托?杨叔叔和格格的关系就是这样。
两年前,她的那篇《年轻的权利》把杨叔叔引入了她的生活,成了她可以诉说心事的朋友,虽然,杨叔叔并没有发表言论的权利。不能发表言论是痛苦的,“黄鼬”就是“黄鼠狼”,“黄鼠狼”的痛苦是别人不会在意的,但能够承担自己的痛苦且能够分担别人的痛苦,这样的人实在难寻。
格格比杨叔叔小六岁,原本不会与杨叔叔有什么瓜葛,六年是一个距离,而且是一个很大的距离,这在传统人眼中是很难逾越的。
做杨叔叔的妻子而不是别人的妻子,为他生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这是格格的梦想。四年后,格格出落得亭亭玉立,正是做新娘的年龄。于是,这一对原本自由恋爱的男女,请托母亲为他们疏通关节,也就是说服格格的父亲康大叔同意这桩婚姻。母亲乐于为俩人的幸福做一回说客,于是原本坚决反对的康大叔终于同意了宝贝女儿的婚事。
格格嫁人了,可新郎不是杨叔叔。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杨叔叔没有权利娶一个这样美丽的妻子。
“想结婚,等两年再来吧!”纪司令说。这个刚死了老婆的人,一听谁要结婚心里就泛酸。他是被上边派来领导运动的,因此人称纪司令。纪司令一表人才,应该是蛮讨人喜欢的那类人,但是除了见到漂亮的女人,他对谁都一脸“阶级斗争”。此时,听说“皇上”要娶妻,而且要娶的女人竟然是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他的眼光刹时像鞭子一样抽打起杨叔叔这个异己分子,“你也不想明白,‘皇上’娶‘格格’,这是什么性质?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其实,他心里想说的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有权利结婚。”从不反抗的杨叔叔想为自己申辩。
“权利?你有什么权利?无产阶级才有权利!别忘了你是什么人!”纪司令一拍桌子,眼光似利剑,就是他自己的亲娘见了也会心里发毛。
可怜的杨叔叔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脑海中闪现的竟然是那个处长愤怒的脸。
处长的脸与纪司令的脸交叠在一起,就像是一堵墙,仅凭它投下的阴影,也让人心生惊悸。
格格与杨叔叔决定结婚是经过康大叔认可的。
康大叔也是个老北京,对宝贝女儿的婚事原本是持反对意见的,是我母亲的出面,才使他改变了态度。他是个温和的人,一辈子没与谁发过火。其实他心里明白,这桩婚事是女儿自己愿意的,只是女儿羞于亲口向父亲述求,借了我母亲的面子而已。按照常理,仅凭杨叔叔的身份,康大叔是绝不会同意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他的。因为他清楚,一个历史被打上烙印的人,自己的幸福都无法保障,女儿的幸福就更无法保障了。然而,康大叔也清楚,无论自己同意与否,女儿的心思都是无法更改的了。此前凡是女儿愿意的事情,自己就没说过什么,应该说,他也从来没有对女儿说过违拗的话。况且对杨叔叔的为人,他还是说不出不是的。
因为小虎哥的缘故,我经常去他家玩。康大叔其实比我父亲大几岁,应该称他康大伯,但我就是改不过口来,总觉得叫“康大叔”亲切。康大叔鼻梁上经常架一副眼镜,凡需看人就从镜框的上面往外瞧,久而久之,他的额头上形成了两道深深的皱纹。他的家是一个朴素但看起来非常温馨、和谐的小家,从没有人发现从他家里传出任何争吵声。作为丈夫,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温和男人,对妻子的爱意,会用动作和眼神清晰表达出来;作为父亲,他是一个充满热情的谦和朋友,对儿女的爱意,会深埋在心底;在我的眼中,他是一个永远保持微笑的风范长者,对人友善,溢于言表。我是他家的常客,但他从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看待,他的那种彬彬有礼,让你觉得你就是他家的客人。到过他家的人,都有一种被热情招待过的感受。
康大叔待客喜欢用茶。
茶水在那个年代算是奢侈品了。我们家里没有茶叶,母亲待客只好在客人的水杯里添一勺白砂糖。白糖水,我们小孩子是轻易喝不到的。有时我们特别盼望客人早点走,那样兴许杯子中会剩下一口糖水,或者有沉淀在杯底的一点点糖渍,便是我和弟弟争抢的美味。
到康大叔家里的客人,永远都能得到一杯淡淡的清茶,就连我这常去玩的小孩子也不例外。北方人喜欢喝茉莉花茶,康大叔却相反,他只饮杭州产的龙井茶。
“龙井是绿茶。”我对茶的知识的了解是从康大叔的介绍开始的。此前,我端起第一杯茶,有的只是受宠若惊的感觉,我把它当作世间最美的饮料,迫不及待地一口喝干,竟没有喝出什么特别的味道。进而产生的是好奇,杯子中明明漂浮着的是一些树叶,苦涩的,还没有榆钱甜润,人们却把它当作至宝来待客,我真有些闹不懂。
“绿茶澄碧青翠,是中国历史最悠久、产量最大、品种最多的茶类,全国产茶区都生产绿茶。绿茶色泽翠绿,色、香、味、形俱佳。特点是色绿汤清,滋味鲜爽,香气清芬,外形有扁平光滑、条索似眉、雀舌、细圆似珠、尖削、圆条、直针、卷曲等,千姿百态。”康大叔的话我当时听不懂,只记住了绿茶的上品是西湖龙井,好像还和一个皇帝有点关系。至于绿茶以外还有什么红茶、乌龙茶(青茶)、白茶、黄茶、黑茶等种类,别说我没见过,就连听人说起,都是第一次。但中国是茶叶的故乡,将茶叶作为饮料也起源于中国,所以人称中国为“茶叶祖国”,而中国茶叶也被世界称为“绿色金子”,这我到是记住了。
还是不说茶什么的吧。
康大叔不会违背宝贝女儿的意愿,即便是婚姻大事。我曾在无意间窥见过他和他女儿的默契,看到过他们像朋友一样相对而坐。那一个情景令我至今不能忘记:父亲看着女儿娓娓而谈,不插嘴,只是保持着微笑,偶尔点点头。当女儿倾斜着身子对他说话的时候,他默默地拿起一杯温开水,轻轻地放在女儿的手中。那个时刻,我还不能理解这种父爱。
那个斥责杨叔叔“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人娶了格格。好像格格出嫁前哭得很伤心,但出嫁的当天却面无表情。送亲的人群里没有杨叔叔,那个人不要见到他。
我随着小虎哥从他家走出之前,格格悄悄地塞给我一张折叠成玫瑰花形的纸:
“送给贵莲叔。”
我不知道杨叔叔此时在什么地方,但我能猜出他在什么地方。
我向那个很少有人去的人工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