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门宗看来,现象界的乾坤万象,上至“天堂”,下至“地狱”,都是真如的显现,由本体界变现而来,因此,事事物物,无一不是真如的“妙体”,犹如所有的星辰都朝向北斗一样,道无所不在,匝地普天,山河大地即是真如。这是汲取了华严宗理事互彻、事事无碍的精髓。理在事中,事体现着理,而又各具个性,理事无碍,事事无碍。云门宗对“涵盖乾坤”的吟咏,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是“山水真如”。
山河大地、翠竹黄花、蕉叶雨吟都是自性的显现,山山水水悉是真如,“月白风恬,山青水绿。法法现前,头头具足”。只要以一颗纯明无染的素心去对应,便会沐浴在自然物象静谧而明洁的光辉中,从而在风月山水中感受到永恒绝对的自性,并获得“秋云秋水,看山满目。这里明得,千足万足”的圆满自足。云门宗指出,对山水真如的感悟,不仅要有一双慧眼,还要有一双慧耳:
蜀魄连宵叫,
圆通门大启,何事隔云泥?
“圆通”是遍满一切、融通无碍,指圣者妙智所证的实相之理。由般若智所体证的真如,圆满周遍,作用自在,且周行于一切,称为圆通。《楞严经》卷五载二十五位菩萨各具圆通,以观世音之耳根圆通为最上。日夜啼叫的杜鹃、莎鸡,都在开启着遍布一切的悟入门径,为什么还触目不会道,与了悟有云泥之隔?云门宗对见桃花悟道的灵云甚为推崇:
春山青,春水绿,一觉南柯梦初足。
携筇纵步出松门,是处桃英香馥郁。
因思昔日灵云老,三十年来无处讨。
如今竞爱摘杨花,红香满地无人扫。
虽然山青水绿,桃红似锦,但像灵云那样颖慧超悟的人太少,因为众人都沉溺于“摘杨花”的玄想沼泽中去了。为了纠正这一偏颇,云门宗禅诗尤其注重对自然物象做即物即真的感悟:“夜听水流庵后竹,昼看云起面前山”“秋风声飒飒,涧水响潺潺”“雪霁长空,迥野飞鸿。段云片片,向西向东”。物象飘逸空灵,心境淡泊悠闲。
其二,日用是道。
山河大地皆是真如,无所不在的道,不但存在于山河大地,也存在于禅者的日用之中。云门曾征引《法华经》“一切治生产业,皆与实相不相违背”之语开示学人。经文意旨是一切为生活所做的事都是佛事,一切世间法,都是佛法,并不一定要脱离人世,超尘绝俗,到深山古庙里苦修,才是佛法。各种生活方式,都与实相不相违背,同形而上的大道,并没有抵牾。这是《法华经》的要点。云门宗汲取大乘经典神髓,强调在生活中体悟大道,在“钵里饭,桶里水”中体证“尘尘三昧”。“三昧”是一个人的心境完全与某物浑然而成为一体时的境界。透过钵饭桶水这些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可以体证到简单化到极点、纯一化到极点的禅心。雪窦颂“钵里饭,桶里水”说:
钵里饭,桶里水,多口阿师难下嘴。
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
拟不拟,止不止,个个无裈长者子。
雪窦当头便颂道“钵里饭,桶里水”,可谓言中有响,句里呈机,随后又锁断要津,指出“多口阿师难下嘴”,说如果谁想向这里求玄妙道理,反而难以开口。这是先用断绝思量的“把定”手法截断学人的妄念,又慈悲心切,放开一线,为初学机者明明白白地颂出,好让他们有个悟入之处:北斗依旧在北,南斗依旧在南,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如果忽然间“白浪滔天”,平地起波澜地生出各种议论,就好像《法华经》中那个不知自家有无价珍宝,却外出流浪,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的长者子一样。
云门宗特别重视平凡恬淡的平常心,主张将奇特返于自然,凡圣一如,净秽不二。云门宗的俗家弟子赵抃年老致仕,亲旧里民,遇之如故,赵抃遂作高斋以自适,并题诗见意:
腰佩黄金已退藏,个中消息也寻常。
世人欲识高斋老,只是柯村赵四郎。
诗意谓高斋老不复是往日的显宦,而只是普普通通的“赵四郎”,表现了奇特返于自然、至味归于平淡的悟心。既然平凡的世界与了悟的世界无二,则深入平凡世界的烦恼之中,即可证得菩提。因此,云门宗主张纵身烦恼之流,“十字街头闹浩浩地,声色里坐卧去,三家村里,盈衢塞路,荆棘里游戏去”“但向街头市尾、屠儿魁刽、地狱镬汤处会取”“美玉藏顽石,莲花出淤泥。须知烦恼处,悟得即菩提”。在污浊、痛苦之中,方能获得生命的灵性升华。
云门宗将玄妙莫测的佛祖境界,置放于山山水水、行住坐卧之中,指向了一切现成、本来无事的诗禅感悟。并运用金刚般若,随说随扫,进一步指出,连了悟的意念都不能有,否则又会陷于新的迷执。云门指出,“人人自有光明在,看时不见暗昏昏”,自性光明灿烂,但如果把它视为对象而生起执着,眼前又会一团漆黑,无从看出它的光明。不仅对圣境要放下,对“放下”也要放下。以“无事”扫除“有事”,既扫除之后,连“无事”的本身也要扫除,否则说个“无事”“早是多事了也”。若冲诗云:
碧落静无云,秋空明有月。
长江莹如练,清风来不歇。
林下道人幽,相看情共悦。
诗中流露了无事恬淡充满法喜的心情,但他刚一吟完,又担心听者心生耽着,便立即予以扫除说“适来道个清风明月,犹是建化门中事”,并指出,真正的得道之人的心境,是“闲来石上观流水,欲洗禅衣未有尘”,是连“无事”的悟心都自然而然地脱落了的纯乎天运的自在自为。
其三,水月相忘。
在云门宗人看来,道无所不在,通过种种声色表现出来,而世人由于眼耳等感觉器官的黏着性,妨碍了悟道:“风雨萧骚,塞汝耳根。落叶交加,塞汝眼根。香臭丛杂,塞汝鼻根。冷热甘甜,塞汝舌根。衣绵温冷,塞汝身根。颠倒妄想,塞汝意根。”六根胶着外物,对诗禅感悟形成了障蔽,“参玄之士,触境遇缘,不能直下透脱者,盖为业识深重,情妄胶固,六门未息,一处不通”。由于六根等的黏着性,使得它不能收摄法身,从而产生了法身“六不收”的情形。如果想究竟“六不收”的本原,唯有自己开拓不可思量、不可言说的境地。于是,一方面要即声即色,日用是道;一方面又要超声越色,直契本体。体现云门宗无住生心的美学范式是水月相忘,表现了云门宗摆脱六根黏着性所获得的澄明感悟:
天衣怀禅师说法于淮山,三易法席,学者追崇,道显著矣,然犹未敢通名字于雪窦,雪窦已奇之。僧有诵其语汇,至曰“譬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雪窦拊髀叹息,即遣人慰之。怀乃敢一通状,问起居而已。
志璇也教导学人:“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以无心明月映照无心潭水,即可产生水月相忘的直觉感悟。水月相忘的直觉感悟,来自于云门宗禅人对《楞严经》等大乘佛典的修养。《楞严经》卷十:“观诸世间大地山河,如镜鉴明,来无所黏,过无踪迹,虚受照应,了罔陈习,唯一精真,生灭根元,从此披露。”谓参禅者臻此境界,看世间万事万物,如同大圆镜中映现万物一样。这种功夫境界,如灯光照彻万象,物来斯应,过去不留。“应物现形,如水中月”“冷似秋潭月,无心合太虚”“离娄有意,白浪徒以滔天。罔象无心,明珠忽然在掌”。只有“无心”,摆脱六根的黏滞性,才能性水澄明,心珠朗耀。一旦起心动念,澄明心湖就会掀起滔天巨浪,直觉观照也无法进行。只有使心如静水朗月,才能产生水月相忘式直觉。
云门宗人对生死的感悟,生动地体现了水月相忘的直觉体悟特征。法明诗云:
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别。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法明悟后返乡,经常喝得大醉,歌柳永词数阙,临终前诵柳词作诀。所谓“醉”,即是将世俗的观念摒除,使禅悟主体得以全神贯注地、不带功利眼光地静观对象,但此时“却有分别”,一切都明历历露堂堂,尽呈眼前。酒醒之时,即是生命的圆成解脱之时,观照主体与观照对象浑然相融,打成一片。可遵的禅诗,更是用禅悟的慧眼,从容地静观生命现象的迁变:
禾山普化忽颠狂,打鼓摇铃戏一场。
劫火洞然宜煮茗,岚风大作好乘凉。
四蛇同箧看他弄,二鼠侵藤不自量。
沧海月明何处去,广寒金殿白银床。
禾山打鼓,普化摇铃,都是以特殊的方式,表达对生命的深邃感悟,体现了去住一如的平常心。因此,劫火洞燃,大千俱坏,禅者却可用它从容煮茗;岚风大作,摧山破海,禅者却可于中自在乘凉。禅者观看四大毒蛇组成的生命体,宛如在观赏一幕戏剧。日月飞驰,侵蚀着生命的枯藤,禅者对之也毫不在意。个体生命回归于沧海浩渺的月浸碧波,回归于高旷寒远的纯净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