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大师的作文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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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文体篇(6)

做传记不但要详细,而且要实在。传记比不得小说,不能造一句诳话。立论公允也是不容易的。如《宋史》的《王安石传》,便对于那“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惜”的王安石,有种种不公平的微词。又如陈寿替诸葛亮做传(见《三国志》),因为亮曾髡陈寿之父,故于亮颇有微词。这都是做传记的人应该引以为戒的。只有不为俗见所囿,不为私心所蔽的人,才能写出公允的话。

做自传是说自己的事,比较容易了。但法朗士老先生曾说:

你心里有什么说什么是可能的应当的,只要你知道怎样去做就完了。听一个十二分诚意的忏悔者忏悔,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但是世界有始以来,从没有听见过这种忏悔辞。没有一个人肯什么事都告诉出来——就是凶恶的奥古斯丁,他的用意是要使曼尼歧阿斯人糊涂得莫名其妙,哪来有暴露他灵魂的真心;就是可怜伟大的卢骚,他因为神经错乱,才恣意地诋毁自己。

(《乐园之花》,原名《伊毕鸠鲁园》,顾仲彝译)

做自传应该“心里有什么说什么”,自己是什么说什么。夸张是不好的,故意“诋毁自己”固然也不好,但若卢梭那样暴露自己真心,是伟大的行为,我们不能拿“神经错乱”来讥笑他。

三日记

日记是文学的核心,是叙事文的础石。初学作文的人,练习记日记是最好的方法。日记可记两方面的事情:一是自己的行为,一是自己读书的心得。前者是关于道德方面的,后者是关于智识方面的。如曾国藩一生的日记,虽然也有很多道学气可笑的,但他的平生事业文章,都可在他的日记中读出来,是研究曾国藩的人必不可少的参考品。又如顾亭林的《日知录》,是顾氏毕生研究学术有心得的记录,价值非常重大。清人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也是近代日记中的名作,惜卷帙浩繁,价值昂贵,印本甚少,近难买得。

近人胡适之先生也记日记,在北京时,我曾读了几册他的日记稿本,胡先生的思想与行为,在他的日记中是更灵活地表现出来了。惜胡先生的日记现在还锁在铁柜中,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可以刊行出来。鲁迅先生从前也是记日记的,(鲁迅先生曾说笑话,说他要将日记的名称改为“夜记”,因为他的日记都是晚上记的。)他发表出来的《马上日记》《马上支日记》,都很有趣味。我们且抄出他的日记中的一短篇以作例子:

六月二十六日

晴。

上午,得霁野从他家乡寄来的信,话并不多,说家里有病人,别的一切人也都在毫无防备的将被疾病袭击的恐怖中;末尾还有几句感慨。

午后,织芳从河南来,谈了几句,匆匆忙忙地就走了,放下两个包,说这是“方糖”,送你吃的,怕不见得好。织芳这一回有点发胖,又这么忙,又穿着方马褂,我恐怕他将要做官了。

打开包来看时,何尝是“方”的,却是圆圆的小薄片,黄棕色。吃起来又凉又细腻,确是好东西。但我不明白织芳为什么叫它“方糖”,但这也就可以作为他将要做官的一证。

景宋说这是河南一处什么地方的名产,是用柿霜做成的;性凉,如果嘴角上生些小疮之类,用这一搽,便会好。怪不得有这么细腻,原来是凭了造化的妙手,用柿皮来滤过的。可惜到他说明的时候,我已经吃了一大半了。连忙将所余的收起,预备将来嘴角上生疮的时候,好用这来搽。

夜间,又将藏着的柿霜糖吃了一大半,因为我忽而又以为嘴角上生疮的时候究竟不很多,还不如现在趁新鲜吃一点。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

(鲁迅:《华盖集续编》,一四八至一四九页)

记日记时最要注意的,便是“真实不欺”,因为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我们应该不自欺。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读《少女日记》呢?因为那日记的主人翁奥国少女丽达记日记时,并不曾想到发表。她是瞒着她的父母、姐姐偷着记的,所以记得十分真实、有趣、动人。世间也有专为出版而记日记的名人,但那样“摆空架子”的东西,似流水账一般,是毫无价值的。懂得英文的人,应该读莎梅儿·贝比士(Samuel Pepys)的日记,那是英国文学中最有趣、最有名的日记。

四游记

游历是很重要的。古人曾说:“太史公游历海内名山大川,故为文有奇气。”所以“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是古代文人传为美谈的。欧西文人嘉勒尔(Carlyle)将人们分为三种,说:“第三流的人物,是诵读者(Reader);第二流的人物,是思索者(Thinker);第一流最伟大的人物,是阅历者(Seer)。”(参看鹤见祐辅《思想·山水·人物》二百七十页,鲁迅译。)那简直以“走万里路”比“读万卷书”还有价值而且重要了。我的朋友孙伏园君,也是欢喜游历的,他曾说:“留学生未出国以前,最好先在本国各省旅行一遍,认清楚自己的本国,然后再看旁人国里的事情,比较更有趣味。”这也是很有意义的话。但旅行而不写游记,走马看花,也毫无益处。试看中国留学欧美、日本的人那么多,但关于欧美、日本的有价值的游记一本也没有。许多的留学生都是糊涂而去,糊涂而来,在外国吃面包,找女人罢了!

但游记的性质也因作游记人的趣味而不同。有的人旅行为着鉴赏风物,这是文学家的旅行。有的人旅行为着观察社会,这是哲学家的旅行。我们且举出两篇不同的文字,来作这两派的代表:

绿

(《温州的踪迹》第二篇,朱自清作)

我第二次到仙岩(注:山名,瑞安的胜迹)的时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梅雨潭是一个瀑布潭。仙岩有三个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边,便听见哗哗哗哗的声音;抬起头,镶在两条湿湿的黑边儿里的,一带白而发亮的水便呈现于眼前了。我们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对着那条瀑布;坐在亭边,不必仰头,便可见它的全体了。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这个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儿的,仿佛一只苍鹰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个环儿拥着,人如在井底了。这是一个秋季的薄阴的天气。微微的云在我们顶上流着,岩面与草丛都从润湿中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响了。那瀑布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几绺,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岩上有许多棱角,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撞击,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了。那溅着的水花,晶莹而多芒,远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纷纷落着。据说,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觉得像杨花,格外确切些。轻风起来时,点点随风飘散,那更是杨花了——这时偶然有几点送入我们温暖的怀里,便倏的钻了进去,再也寻它不着。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乱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瀑布在襟袖之间,但我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站在水边,望到那面,居然觉着有些远呢!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地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地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地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拂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绿壁”,丛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也太暗了。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样比拟得出呢?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你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不禁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踪迹》,一五三至一五七页)

东西文化的界线

(《漫游的感想》之一,胡适作)

我离了北京,不上几天,到了哈尔滨。在此地我得了一个绝大的发现:我发现了东西文明的交界点。

哈尔滨本是俄国在远东侵略的一个重要中心。当初俄国人经营哈尔滨的时候,早就预备要把此地辟作一个二百万居民的大城,所以一切文明设备,应有尽有。几十年来,哈尔滨就成了北中国的上海。这是哈尔滨的租界,本地人叫作“道里”,现在租界收回,改为特别区。租界的影响,在几十年中,使附近的一个村庄逐渐发展,也变成了一个繁盛的大城。这是“道外”。

“道里”现在收归中国管理了,但俄国人的势力还是很大的,向来租界时代的许多旧习惯至今还保存着。其中的一种遗风就是不准用人力车(东洋车)。

“道外”的街道上都是人力车。一到了“道里”,只见电车与汽车,不见一部人力车。道外的东洋车可以拉到“道里”,但不准再拉客,只可拉空车回去。

我到了哈尔滨,看了“道里”与“道外”的区别,忍不住叹口气,自己想道:这不是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的交界点吗?东西洋文明的界线只是人力车文明与摩托车文明的界线——这是我的一大发现。

人力车又叫东洋车,这真是确切不移。请看世界之上,人力车所至之地,北起哈尔滨,西至四川,南至南洋,东至日本,这不是东方文明的区域吗?

人力车代表的文明就是那用人作牛马的文明。摩托车代表的文明就是用人的心思才智制作出机械来代替人力的文明。把人作牛马看待,无论如何,够不上叫作精神文明。用人的智慧造作出机械来,减少人类的苦痛,便利人类的交通,增加人类的幸福——这种文明却含有不少的理想主义,含有不少的精神文明的可能性。我们坐在人力车上,眼看那些圆颅方趾的同胞努起筋肉,弯着背脊梁,流着血汗,替我们做牛做马,拖我们行远登高,为的是要挣几十个铜子去活命养家——我们当此时候,不能不感谢那发明蒸汽机的大圣人,不能不感谢那发明电力的大圣人,不能不祝福那制作汽船汽车的大圣人:感谢他们的心思才智节省了人类多少精力,减除了人类多少苦痛!你们嫌我用“圣人”两个字吗?孔夫子不说过吗,“制而用之谓之器,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孔老先生还嫌“圣”字不够,他简直尊他们为“神”呢!

(《胡适文存》第三集,卷一)

我们读了上面二段性质不同的游记,当发生若何感想呢?朱自清先生把仙岩的一个小瀑布,写得那样有声有色,真有些神化了。这样细丽的写景文章,几百年来的古文游记中是很难看见的!我们读了朱自清先生的文章,再去看胡适先生的《庐山游记》(有单行本,新月书店刊行)。他花了几千字去考证一个塔,竟把庐山的有名瀑布用“鹤鸣与龟背之间有马尾泉瀑布,双剑之左有瀑布水;两个瀑泉遥遥相对,平行齐下,下流入壑,汇合为一水,迸出山峡中,遂成最著名的青玉峡奇景。水流出峡,入于龙潭。”几句话轻轻写过去。有“历史癖和考据癖”的人竟不会描写风景!但胡先生究竟是一个哲学家,能在哈尔滨的“道里”“道外”的人力车与汽车中看出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的交界线,这也是哲学上的一个“大发现”!

游历是有益于学问的。“达尔文旅行全世界,完成他的进化论。”但达尔文可说是带了簿子旅行的。杜威说得好:“达尔文常说平常人偶然看见事物的例子同自己所好之说相反的,便敷衍放过,但是他自己则不特搜集种种不相同的例子,并且把所看见的,或所想到的,写在簿子上面。因为不写就要忘记了。”这实在是研究学问的人所应当效法的。但我们学文学的人,游历时大概欢喜欣赏风景。可是好风景正同云烟一般,一瞥即过的。所以袋里也应该带了一本簿子,无论是风俗,是人情,是风景,有趣味的都可以记下来。(记载的方法,参看本书第三讲及第四讲《论用字》“确切”一段。)我们应该提倡带了簿子去游历。

我的朋友孙氏兄弟的《伏园游记》及《山野掇拾》(孙福熙著)都是很好的,很可看。古人游记中《徐霞客游记》(丁文江校点本)也是很好的,可说是中国第一部记游历的书。懂得英文的人,欧文(Washington…Irving)的《见闻杂记》,是很可看的。又如威尔士(H.G.Wells)的《近代乌托邦》及《如神的人们》也可看,在那些著作中可看出威尔士的旅行热的心情的,并且带在游历的路上看,也很有趣味。

五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