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大师的作文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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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文体篇(8)

中国现在成了民国,大家都是公民。从前头上顶了一个皇帝,那时“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家同是奴隶,向来没有贵族、平民这名称、阶级。虽然大奴隶对于小奴隶,上等社会对于下等社会,大有高下,但根本上原是一样的东西。除却当时的境遇不同以外,思想趣味,毫无不同,所以在人物一方面上,分不出什么区别。

就形式上说,古文多是贵族的文学,白话多是平民的文学。但这也不尽如此。古文的著作,大抵偏于部分的、修饰的、享乐的或游戏的,所以确有贵族文学的性质。至于白话,这几种现象,似乎可以没有了。但文学上原有两种分类,白话固然适宜于“人生艺术派”的文学,也未尝不可做“纯艺术派”的文学。纯艺术派以造成纯粹艺术品为艺术唯一之目的,古文的雕章琢句,自然是最相近;但白话也未尝不可雕琢,造成一种部分的、修饰的、享乐的、游戏的文学,那便是虽用白话,也仍然是贵族的文学。譬如古铜铸的钟鼎,现在久已不适实用,只能尊重它是古物,收藏起来;我们日用的器具,要用瓷的盘碗了。但铜器现在固不适用,瓷的也只是作成盘碗的适用。倘如将可以做碗的瓷,烧成了二三尺高的五彩花瓶,或做了一座纯白的观世音,那时,我们也只能将它同钟鼎一样珍重收藏,却不能同盘碗一样适用。因为它虽然是一个艺术品,但是一个纯艺术品,不是我们所要求的人生的艺术品。

照此看来,文字的形式上,是不能定出区别。现在再从内容上说,内容的区别,又是如何?上文说过贵族文学形式上的缺点,是偏于部分的、修饰的、享乐的或游戏的;这内容上的缺点,也正如此。所以平民文学应该着重与贵族文学相反的地方,是内容充实,就是普遍与真挚两件事。第一,平民文学应以普通的文体,写普遍的思想与事实。我们不必记英雄豪杰的事业,才子佳人的幸福,只应记载世间普通男女的悲欢成败。因为英雄豪杰、才子佳人,是世上不常见的人;普通的男女是大多数,我们也便是其中的一人,所以其事更为普遍,也更为切己。我们不必讲偏重一面的畸形道德,只应讲说人间交互的实行道德。因为真的道德,一定普遍,绝不偏枯。天下决无只有在甲应守,在乙不必守的奇怪道德。所以愚忠愚孝,自不消说,即是世间男人多数最喜说的殉节守贞,也不合理,不应提倡。世上既然只有一律平等的人类,自然只有一种一律平等的人的道德。第二,平民文学以真挚的文体,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既不坐在上面,自名为才子佳人,又不立在下风,颂扬英雄豪杰。只自认是人类中的一个单体,浑在人类中间,人类的事,便也是我的事。我们说及切己的事,那时心急口忙,只想表出我的真意实感,自然不暇顾及那些雕章琢句了。譬如对众表白意见,虽可略加努力,说得美妙动人,却总不至于诌成一支小曲,唱得十分好听,或编成一个笑话,说得哄堂大笑,却把演说的本意没却了。但既是文学作品,自然应有艺术的美。只须以真为主,美即在其中,这便是人生的艺术派的主张,与以美为主的纯艺术派,所以有别。

平民文学的意义,照上文所说,大略已可明白。还有我所最怕被人误会的两件事,非加说明不可——

第一,平民文学绝不单是通俗文学。白话的平民文学比古文原是更为通俗,但并非单以通俗为唯一之目的。因为平民文学,不是专做给平民看的,乃是研究平民生活——人的生活——的文学。他的目的,并非想将人类的思想趣味,竭力按下,同平民一样,乃是想将平民的生活提高,得到适当的一个地位。凡是先知或引路的人的话,本非全数的人尽能懂得,所以平民的文学,现在也不必个个“田夫野老”,都可领会。近来有许多人反对白话,说这总非田夫野老所能了解,不如仍用古文。现在请问,田夫野老大半不懂植物学的,倘说因为他们不能懂,便不如抛了高宾球三氏的植物学,去看《本草纲目》,能说是正当办法么?正因为他们不懂,所以要费心力,去启发他。正同植物学应用在农业药物上一样,文学也须应用在人生上。倘若怕与他们现状不合,一味想迁就,那时植物学者只好照《本草纲目》讲点玉蜀黍性寒,何首乌性温,给他们听,文人也只好编几部《封鬼传》《八侠十义》给他们看,还讲什么我的科学观、文学观呢?

第二,平民文学绝不是慈善主义的文学。在现在平民时代,所有的人都只应守自立与互助两种道德,没有什么慈善。慈善这句话,乃是富贵人对贫贱人所说,正同皇帝的行仁政一样,是一种极侮辱人类的话。平民文学所说,是在研究全体的人的生活,如何能够改进到正当的方向,绝不是说施粥施棉衣的事。平民的文学者,见了一个乞丐,绝不是单给他一个铜子,便安心走过;捉住了一个贼,也不是单给他一元钞票放了,便安心睡下。他照常未必给一个铜子或一元钞票,但他有他心里的苦闷,来酬付他受苦或为非的同类的人。他所注意的,不单是这一人缺一个铜子或一元钞票的事,乃是对于他自己的,与共同的人类的运命。他们用一个铜子或用一元钞票赎得心的苦闷的人,已经错了;他们用一个铜子或一元钞票买得心的快乐的人,更是不足道了。伪善的慈善主义,根本里全藏着傲慢与私利,舆平民文学的精神,绝对不能相容,所以也非排除不可。

在中国文学中,想得上文所说理想的平民文学,原极为难。因为中国所谓文学的东西,无一不是古文。被挤在文学外的章回小说几十种,虽是白话,却都含着游戏的、夸张的分子,也够不上这资格。只有《红楼梦》要算最好,这书虽然被一班无聊文人学坏,成了玉梨魂派的范本,但本来仍然是好。因为它能写出中国家庭中的喜剧悲剧,到了现在,情形依旧不改,所以耐人研究。在近时著作中,举不出什么东西,还只是希望将来的努力,能翻译或造作出几种有价值、有生命的文学作品。

元人的曲子

胡适

绍介两部文学史料:

(1)杨朝英编的《乐府新编阳春白雪》十卷(南陵徐氏《随卷丛书》本)。

(2)杨朝英编的《朝野新声太平乐府》九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本)。

“诗变而为词,词变而为曲”。这句话,现在承认的人渐渐多了。但普通人所谓“曲”,大抵单指戏曲。戏曲固然也应该在文学史上占一个地位,但“词变而为曲”,乃是先变成小曲和套数;套数再变,方才有董解元的《弦索西厢》一类的长篇纪事的弹词;三变乃成杂剧。

近人对于元朝的杂剧与传奇,总算很肯注意了。但元人的曲子,至今还不曾引起许多人的注意。明代的小曲,也是最有文学价值的文学,不幸更没有人留意到它们。为补救这点缺陷起见,我们现在想陆续把这两朝的曲子介绍给那些有文学史兴趣的读者。

元朝曲子的材料,最重要的是杨朝英的《阳春白雪》和《太平乐府》两部选本。这两部书,现在侥幸都不很难得了。《阳春白雪》有贯酸斋的序。贯酸斋是当日的曲子大家,他本是蒙古人,在《元史》(卷一四三)里他的名字是小云石海涯。《元史》根据欧阳玄《圭斋文集》,说酸斋死于泰定元年(一三二四)。此序若是真的,《阳春白雪》代表的是元朝前半的作者,也许有一些金代的词人在内。《太平乐府》有至正辛卯(一三五一)邓子晋的序,已到了元末盗贼并起的时代了。杨朝英号淡斋,青城人,事迹不可考,我们只知道他也是当时的一个曲家。

(3)当时的小令套数,都叫作“乐府”。《阳春白雪》卷一有“唱论”,说:

成文章曰乐府,有尾声名套数,时行小令唤叶儿。

小曲的调子大都是民间流行的曲调,故“唱论”说:

凡唱曲有地所,东平唱《木兰花慢》,大名唱《摸鱼子》,南京唱《生查子》,彰德唱《木斛沙》,陕西唱《阳关三叠》《黑漆弩》。

“有尾声名套数”一句最可注意。一支调子,有了尾声,即成套数,不必一定要几支调合起来方才是套数。董解元的《西厢》即是许多这种很简单的套数连接起来。

元曲大多数都是白话的。北方的新民族——契丹、女真、蒙古——在中国住久了,有一部分早已被中原文明同化了。这个时代的文学,大有一点新鲜风味,一洗南方古典主义的陈腐气味。曲子虽然也要受调子的限制,但曲调已比词调自由多了:在一个调子之中,句法与字数都可以伸缩变动。所以曲子很适宜于这个时代的新鲜文学。

我们为引起读者的兴趣起见,随便举了一些小令(包括单调和双调)来做例:

黑漆弩(一名《鹦鹉曲》)

侬家鹦鹉洲边住,是个不识字的渔父;浪花中一叶扁舟。睡煞江南烟雨。觉来时满眼青山,抖擞绿簑归去。算从前错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处?

(白无咎)

清江引

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

(贯酸斋)

樵夫觉来山月低。钓叟来寻觅。你把柴斧抛,我把鱼船弃,寻取个稳便处,闲坐地。

(马东篱)

绿蓑衣,紫罗袍,谁是主?两件儿都无济。便作钓鱼人,也在风波里。则不如寻取个稳便处,闲坐地。

(同上)

相思有如少债的,每日相催逼。常挑着一担愁,准不了三分利。这搭钱,见他时才算得。

(徐甜斋)

别秃圞一轮天外月!拜了低低说:“是必常团圆。休着些儿缺。愿天下有情底都似你者!”

(宋方壶)

沉醉东风

恰离了绿水青山那答,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野花路畔开,村酒糟头搾,直吃得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劝咱,白发上黄花乱插。

(卢疏斋)

一自多才疏阔,几时盼得成合!今日个猛见他门前过,待唤着怕人瞧科。我这里高唱当时《水调歌》,要识得声音是我。

(徐甜斋)

落梅风(一名《寿阳曲》)

酒可红双颊,愁能白二毛。对尊前尽可怀抱。天若有情天亦老——目休教少年知道。

(姚牧庵)

红颜换,绿鬓凋;酒席上,渐疏了欢笑。风流近来都忘了。谁信道也曾年少?

(同上)

装呵欠,把长吁来应;挫眼疼,把泪珠掩;佯咳嗽,口儿里作念。将他讳名儿再三不住地惦。思量煞小卿也,双渐!

(无名氏)

从别后音信杳,梦儿里也曾来到。间人知行到一万遭,不信你眼皮儿不跳。

(马东篱)

心间事说与他,动不动早言两罢。“罢”字儿碜可可。你道是耍,我心里怕不怕!

(同上)

实心儿侍,休做谎话儿猜,不信道为伊曾害。害时节有谁曾见来?瞒不过主腰胸带。

(同上)

它心罪,咱便舍!空担着这场风月,一锅滚水冷定也,再撺红几时得热!

(同上)

因他害,染病疾。相识每(们)劝咱是好意。相识若知咱就里,和相识也一般憔悴。

(同上)

醉扶归

频去教人讲,不去自家忙,若得相思海上方,不到得害这些闲魔障。你笑我眠思梦想,只不打到你头直上!

(止轩,姓待考)

有意同成就,无意大家休。几度相思几度愁,风月虚遥授。你若肯时肯,不肯时罢手。休把人空负!

(同上)

以上举的是小令的例。“套数”太占篇幅,我们只能举两个例,一个短的,一个长的。

仙吕赏花时

杨西庵 “无题”

卧枕着床染病疾,梦断魂劳怕饮食。不索请客医,沉吟了半日:“这证候儿敢跷蹊!”参的寒来恰惊起,忽的浑身如火气。逼厌的皱了双眉,豁的一会加精细。烘不的半晌又昏迷。

(尾)减精神,添憔悴,把我这瘦损庞儿整理。对着那镜儿容颜不认得!呆打孩,转转猜疑。瘦腰围宽尽了罗衣。一日有两三次,频将带绩儿移。觑了这淹尖病体,比东阳无异。不似俺,害相思,出落与外人知!

下面这一篇,是一篇很妙的滑稽文学。《太平乐府》里,这一类的套数很不少。如卷九杜善夫的“庄家不识勾栏”,马致远的“借马”,都是滑稽的文学,在中国文学中别开生面。即如下面这一篇,借一个乡下人的口气,写一个皇帝的丑态,何等有味!

哨遍·高祖还乡

睢景臣

(哨遍)社长排门告示;但有的差使无推故。这差使不寻常,一壁厢纳草也根,一边又要差夫索应付。又言是车驾,都说是銮舆,今日还乡故。王乡老执定瓦台盘,赵忙郎抱着酒葫芦,新刷来的头巾,恰糨来的衫,畅好是妆么大户!

(耍孩儿)瞎王留引定伙乔男女,胡踢蹬吹笛擂鼓。见一彪人马到庄门,匹头里几面旗舒: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鸟,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

(五煞)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蹬,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几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的衣服!

(四)辕条上都是马,上头套不见驴。黄罗伞柄天生曲。车前八个天曹判,车后若干递送夫。更几个多娇女一般穿着,一样妆梳。

(三)那大汉下的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众乡老屈脚舒腰拜。那大汉挪身着手扶。猛可里抬头觑,觑多时,认得熟,气破我胸脯。

(二)你身须姓刘,您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躭几盏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坝扶锄。

(一)春采了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秤了麻三秤;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胡突处,明标着册历,见放着文书!

(尾)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捽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

十一,十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