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六拽拉着铁链,她恨这链子,这样的重,这样的凉,将李夜紧紧地捆绑在这木头架子上,从头到脚,到处都有鞭笞,而他的胸口还有一块烙痕,巴掌大小的一块肌肤都烫坏了。
这么多的伤痕,如此重的鞭伤、烙痕,不是最近一、两日,瞧这模样,竟又有数日之久。
他落到嘉王手中已有好几日了!
这是怎样的刑罚与折磨,他本是杀手,自幼的训练,早让他浑身上下累累伤痕,而今再添新伤。
“小六,没用的。没用的!我只是担心你,只要你没事,我便放心了!”
林六停止了拽拉摇晃,他受伤,早在她的预料之中,从怀中掏出创伤膏药,正要为他上药,李夜道:“不用了,这只是一些皮外伤。”
“怎能不上药?”
“小六,我还想再见你。如果你替我上了药,他……他一定会察觉出你来过。你还是回去罢,知晓你平安,我便安心。”
林六只想早些见到李夜,每每忆起他为自己的牺牲与付出,心里都是温暖的,自沈思危之后,还没有一个男子可以这样温暖她冰冷的心。
“这地牢里关了这么多人,就算你不说,他们也会说出去的。我不在乎。”
当她离开了镇国将军府,她就曾想做回真正的自己,可那时她是王府的追风娘子、是王府里卑微的林六,她不能展露本真,辛苦地伪装着自己,尽量扮平庸、装呆傻。直至,她被杨沁泰父子接到了杨府,她终于得以重生,得以做回真正的自己。
原以为,做回真我,她会快乐、自在,不曾想,这其间又发生那么多的事。
隐忍、掩藏都免不了风波侵袭,既然如此,为何不按自己的心意去走。
林六不管不顾,将药膏涂抹在他的身上,这样的轻柔,如此的细腻。
“小六,听话!快回去,不要管我!”
“我不,如果要受两鞭,就让我替你分享另一鞭。你在这里受苦,我却在外面锦衣玉食,我做不到,也无法独善其身。”
是什么潮湿了双眼,是什么刺痛了心底,鼻子发酸,她的泪飞落,淌着眼眶,滑过脸颊,在灯光下漾出水色的光芒。
“小六……”
这样的她,让他如何应对才好。
她只是他复国利用的棋子,可现在他却为这样倔犟而固执的姑娘感到心疼。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行事,为何他有心痛的感觉,一阵又一阵,像有人将一根根的针扎入他的心底,痛得这样的清晰。他曾以为,这一生都不会感觉这样的心痛,可这样的痛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了。
“李夜,我带了几只饼饵,还有一盏酒,是你爱喝的酒,你喝一点吧。”
她像是变法术一般,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饼饵,又从怀里掏出一盏银酒壶,将壶嘴喂塞到他的嘴里,他饮了一口,身上的痛、心底的疼,都轻减了几分。她越是待他好,他的负罪感就越是强烈。
当负罪的浪潮越来越猛烈,李夜忍不住向她道出实情:“小六,对不起,我……我其实是在利用你。”
“李夜,你以为如此说,我就会抛下你不管。我累你至此,怎能置身事外?”
林六笑着,这样的娇美、柔媚,就像暗夜里偷偷绽放的睡莲,宁愿不被人欣赏,只是戴月而开,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散发着属于自己的馨香。
林六又替他喂入饼饵,道:“是我对不起你,明知自己是怎样的身份,还和你纠缠。”
“小六,不关你的事。我答应过护你周全,可现在……你瞧瞧,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本想带你离开这里,可我没想到,那人居然会设下陷阱等我落网……”
“你哪里还疼?我再替你上药。”
“小六,你来瞧我,我很欢喜。回去吧,我不会死。”
他当然不会死,因为他和她一样,都是不怕死的人。
死,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生不如死。在林六见到林秋儿时,已经深记得的领悟到了。
“我今天带的吃的太少,下次……我一定再多带一些来。”
林六将手中的创伤药膏收好,在屋子里寻了一遍:“他们总不能一直这样绑着你,我把药放在哪里好。”
“那墙角下,有一个老鼠洞,你可以塞到那里。”
“万一被老鼠偷走怎么办?”
“这里除了死人,别的食物也没有,那洞里应该早就没老鼠了。”
即便在这个时候,她和他说了他们相识以来的第一个笑话,笑在脸上,悲在心头。
“好,我听你的。”
林六转身,将手指头伸到老鼠洞里探虚实,洞并没有她预想的大,拐了弯,放下一只瓷瓶,不能被老鼠偷走,藏好药瓶,李夜冲她笑了起来,笑得干净而纯粹,没有阴霭,这是林六第二次看懂他的笑。
他的笑,是无谓生死,也是对快乐和自在的贪恋。
她想:也许他和她一样,都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李夜,我回去了。”林六移出囚室,站在栏杆外,满心的不舍,嘉王残忍地对待林氏女儿,她便知道,如若让李夜落在他手里,必会生不如死的折磨,看到那满身的伤,痛在心上,纠缠灵魂,愧与疚包裹她的身心,是她累及了李夜,是她给李夜带来了这一切……
林六忆起沈思远的话,道:“你……有事瞒着我?”
“无论怎样,我不愿伤你。”
如若有伤,他也是情非得已。
杀手便是杀手,为什么明明是凉龙堂的人,却要说成追命门。虽都是杀手,因为所在的帮派不同,他对她的接近,也可以变得单纯和复杂。
林六想到那个可大可小的谎言,再看到面前遍体伤痕的他,让她如何去怪。道:“在这世间,也许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为什么瞒我?”
生死牺牲的保护,不足她交出自己的信任么?
如若,这生死牺牲的保护,却有着一个不为知的秘密和谋划,她便万万不能交出信任。
在信与不信之间,她又该如何取舍。
即便,她擅长以书识人,以面读心,这又如何?她并不是能读懂所有的人,也并不是所有的书法丹青里都是彰显人的本性。就如无量师伯当年所说,能看中的最多是八成,还有两成人不在此列。
这两成,要么就是城府极深的,要么就是无欲无求之人。前者,是世间最阴险难辩之人,后者因为没有欲望,尘世喜怒皆不注脸上。而李夜不在她能读懂、看懂之列。在林六在山野客栈见到一袭黑衣的李夜时,她就知道,这是一个不会喜怒流表于神色的男子。他的心事太重,他的真心也埋藏得太深。二十多岁的年华,却似有一颗饱经风霜的心。
他在刻意地掩藏自己,她又如何能触及他的真心。
就似,曾经的她,用平庸、用俗冷来掩饰真我,嘉王还不是一样对她没有感觉。
李夜看到了她的伤心,她却看不到他的面容,因为他的脸上一直都戴着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就像是一泓井水,就如同一幅永不变幻的静墨图。虽然色调简单,却让你永远也赏不完他内在的韵味与深意。
她已经知晓了什么吗?
还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李夜暗自思忖,地牢里一片沉寂,可他能感觉到暗亮之中那灼灼的目光,是对他的指责,是他对她的伤害。
“小六,你可相信,你……是我在这世间最不愿伤害的人。”
“那你为何瞒我、骗我?”
今天她知道了他在身份上的隐瞒,是不是在他的背后还对她隐瞒了更多。谈什么最不愿伤害,“李夜,你可知晓,你虽不愿伤我,可有时候心的伤痛,远胜过肉体的折磨。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瞒我?”
李夜猜不出林六指的是哪件事?
到底是哪件事上露出了破绽,让她知道,他隐瞒了她。
林六垂头:“那……你为什么利用我?在寒冰洞的日子,我曾说过,这一生我最不能原谅的便是利用和欺骗。就像我娘,她欺骗了我,我用了那么久,也无法原谅她。我只能疏远她,当我看不到她的时候,我会拼命去忘掉有一个不疼我的娘。强迫自己去面对现实,虽然心痛,可我也学会了放手。学会了不再纠缠在母女之间的缘份上。”
愧如浪潮,翻滚着、追赶着,一浪高过一浪,一潮追着一潮,李夜一遍遍地回忆,将他与她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都细细地在脑海中近了一遍,还是不知道是哪块出了问题,让她觉察到了异样。
经过深思熟虑,李夜判断不出林六的话到底是针对哪件事,只好模棱两可地答道:“我也想和你过最简单的生活,不想,让你发现我复杂的过往。”
林六苦笑,苦在心头,笑在脸上,有几分甘酸唯有她自己明了:“凉龙堂怎样?追命门如何?那曾是你呆过的地方,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可你,为何瞒我?”
原来,她说的是这个。
李夜悬着心的长舒了一口气:“凉龙堂在江湖的势力远胜追命门,我不想你担心,也怕因此给你带来麻烦。”
“会有甚麻烦?你闯过了生死阵,便与他们没了关系。”
他在囚牢,她在牢栏之外,目光相接,却看不到彼此眼里的神伤与心痛。
他为她心痛。不想动情,终是为她而痛。
她为他神伤。不想感怀,却是为他动容。
这一道囚牢的栏杆,隔阻的不是他们两,而是两颗欲近却不能近的心,只能这般相隔而望,只能如此静静品尝各自心头不一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