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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漂亮朋友(6)

弗雷斯蒂埃一直在那里乐呵呵地笑着。然后,他拍了拍这位老友的臂膀,向他说道:

“这样吧,你马上去找我妻子,她会帮你把这件事办妥的,而且还办得不比我差。她写文章的功夫,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我今天上午没空,不然,我倒很乐意帮你的忙。”杜洛瓦一听,立刻露出为难的样子,犹豫了半天,才怯生生地说道:

“我在这个时候去找她,恐怕会不太合适吧?”

“没关系,你可以去了。她已经起床了,我下楼时,她正在我的书房里替我整理笔记。”

杜洛瓦还是不敢上去。

“不行……这哪儿行啊?”

弗雷斯蒂埃两手搭在他的肩头,把他的身子扳转过去,一边往楼梯边推搡,一边向他说道:

“我叫你去你就去吧,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胆小了呢?我叫你去,不会没有道理的。你难道一定要我再爬上三楼,领着你去见她,把你的情况再向她讲一遍吗?”

杜洛瓦这才打消了顾虑:

“既然这样,那好,我就只能从命了。我会对她说,是你一定要我上去找她的。”

“行,你怎么说都行。放心好了,你又不会被她吃掉的。最重要的是,可别忘了今天下午三点的约会。”

“请放心,我一定不会忘的。”

就这样,弗雷斯蒂埃心急火燎地赶紧走了。站在楼梯边的杜洛瓦则慢慢地向上爬,心中还在考虑着应当怎样说明自己的来意,仍为自己会受到怎样的接待而有点惶惶不安。

仆人腰间系着蓝布围裙、手上拿着笤帚,为他开了门,不等他开口,就先说道:

“先生刚出去了。”

杜洛瓦不慌不忙地答道:

“请去问一下弗雷斯蒂埃夫人,她能不能见我。请告诉她,我刚才已在街上遇见弗雷斯蒂埃先生,是他叫我上来的。”

然后他等着仆人返回来,打开右边的一扇门,同时对他说道:

“太太请您进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坐在书房里的一把扶手椅上。书房不大,四壁严严实实地围着一圈高大的红木书架。一排排的隔板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类图书。形形色色的精装本更是色彩纷呈,有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和蓝的,使得本来单调乏味的小书屋显得琳琅满目,充满着勃勃生机。

弗雷斯蒂埃夫人穿了一件镶着花边的晨衣。她转过身来,一丝笑意浮现于嘴角,她把手伸给杜洛瓦,从宽大的敞口衣袖中,露出了赤裸的臂膀。

“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呀?”她问道。

接着又补充道:

“我毫无责备您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

杜洛瓦结结巴巴地回答:

“啊,夫人,刚才在楼下见到您丈夫,是他一定要我来的。我本不想上来,对于我为什么而来,实在叫我难于启齿啊。”

弗雷斯蒂埃夫人用手指了指一把椅子:

“请坐下来说吧。”

她灵活地转动着夹在两手指间的一管鹅毛笔,面前摆着的一大张纸,刚刚才写了一半,显然是因杜洛瓦的来访而中断了。

她坐在办公桌前,从容不迫地处理着日常事务,好像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无拘无束。因为刚刚沐浴过,从她那披着晨衣的身上不断地散发出一种令人神驰心醉的清新幽香。杜洛瓦竭力暇想,仿佛看到了裹在柔软的衣料里的那具年轻、丰腴而又温暖的胴体。

见杜洛瓦始终一声不吭,她只得又问道:

“怎么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杜洛瓦欲言又止,结结巴巴地说道:

“是这样的……我实在……很不好意思……为了写瓦尔特先生要的那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我昨晚回去后写到很晚才上床就寝……今天……一早起来又写……但是总觉得写得不像样子……我一气之下把写好的东西全都撕了……我对于这一行还有点不太熟悉……所以今天来找弗雷斯蒂埃给我帮个忙……就这一次……”

弗雷斯蒂埃夫人哈哈大笑,因而打断了他那结结巴巴的话语。从这笑声中能看出,她是那样地高兴、快乐,甚至还有点洋洋得意。

“这样他就让您来找我了吗?”她接着说道,“这可很有意思。”

“是的,夫人。他说您要是肯帮我这个忙,一定比他强得多……可是我不好意思,哪能因为这点小事来麻烦您?情况就是这样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起身来,说道:

“我的兴趣被您的想法触发了,这种合作方式一定会很有意思。好吧,那就请坐到我的位置上来,因为报社里的人熟悉我的笔迹。我就帮你炮制一篇,而且一定要一炮打响。”

杜洛瓦坐下来,拿起一支鹅毛笔,铺开纸,等待着。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在一边,看着他做这些准备工作。随后,她走到壁炉边拿起一支香烟来,点着后说道:

“不抽烟我无法工作。来,给我讲讲您想要写些什么?”

杜洛瓦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我也不知道。我来这儿找您就是因为这个。”

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好说道:

“不错,由我来组织文章。但我不能做无米之炊,我所能做的只是组织材料。”

杜洛瓦依旧满脸窘态,最后只得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这篇散记,想从动身的那天讲起。”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了下来,面对着他,两眼盯着他:

“很好,那就从动身那天讲起来吧。请注意,就当我在听您讲,请讲得慢一点,不要有任何遗漏。由我来选择需要的东西。”

但他仍然不知从何讲起。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得像教堂里听人忏悔的神父那样不断地询问他,向他提出了一些具体问题,帮助他回忆一些遗忘的细节、遇到的人,甚至只是隐约瞥见的面孔。

就这样,弗雷斯蒂埃夫人听他讲了大约一刻钟,而后忽然打断了他:

“咱们现在可以开始写了。首先,我们假设以您给一位朋友谈见闻的方式来写这篇文章。这样可以随便一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尽量把文章写得非常有趣。好,就这样,开始写吧。”

亲爱的亨利,你曾经对我说过,想了解一些有关阿尔及利亚的情况,从今天起,我将满足你的这一要求。住在这种砖垒的小土屋中,我实在是无聊极了,因此我将把我的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时的切身经历写成日记,然后立即将它们寄给你。虽然这样一来,有些情况势必会不加斟酌便如实写出,因而显得相当粗糙,但我无法顾忌这许多了。只要你不把它拿出来给你身边的那些女士看,那就行了……

口授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把已熄灭的香烟重新点着。随着她的话音一停,杜洛瓦手上那支鹅毛笔在稿纸上发出的沙沙声,也跟着戛然而止。

“咱们再往下写。”她随即说。

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属地,面积很大,周围是人迹罕至的广阔地区,即我们常说的沙漠、撒哈拉、中非等等地区……

阿尔及尔是座洁白而美丽的城市,它是这奇异大陆的门户。

到什么地方去,首先得坐船。这对于任何人来说,并不是人人都会顺利无阻的。你是知道的,我对于驯马很内行的,我曾经驯服过上校的那几匹烈马。但是一个人无论怎样精通骑术,一到了海上,要征服那汹涌的波涛,他也一样无能为力了。我就是这样的。

你应该还记得我们称他为“吐根大夫”的桑布勒塔军医吧。那时候,每当我们认为机会到来,想去军医所松快一天的时候,我们便找个理由,到那儿去找他看病。

他总穿着一条红色的长裤,两条粗壮的大腿叉开坐在椅子上,同时手扶膝盖,胳膊肘朝上,使臂膀弯成一个弓形,两只鼓鼓的眼珠转个不停,轻轻地用嘴咬着发白的胡子。

你还记得吗,那千篇一律的药方总是这样写的:

“该士兵肠胃失调,请照方发给本医师所配的三号催吐剂一副,服后休息十二小时,即可痊愈。”

这催吐剂是那样的神圣,人人都无法拒绝服用它。现在大夫既然开了,当然是照服不误。再说服了“吐根大夫”配制的这种催吐剂后,还可享受难得的十二小时休息。

现在呢,亲爱的朋友,在前往非洲的途中,我们在四十个小时中所经受的煎熬,形同服了另一种谁也无法逃脱的催吐剂,而这一次,这种虎狼之剂,却用的是大西洋轮船公司的配方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搓着手,对自己的构思感到十分满意。

她起身站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同时又点起一支烟,一边抽着烟,一边继续口授。她把嘴嘟成一个小圆圈,烟从小圆圈中喷出,先是袅袅上升,然后渐渐扩散开来,一条条灰白的线条展现出来。轻飘飘地在空中飘荡,看上去酷似透明的薄雾,又像是蛛网般的水气。面对这残留不去的轻柔烟霭,她时而张开手将其驱散,时而伸出食指,像锋利的刀刃似的,用力往下切去,然后聚精会神地看着那被切成两断、已经模糊难辨的烟缕慢慢地消散,直到无影无踪。

杜洛瓦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欣赏着她在这漫不经心的游戏中所显现的优雅身段和可爱表情。她此刻正在想像着旅途中的种种曲折,把她凭空臆造的几个旅伴勾划得活灵活现,并且虚构了一段他与一位去非洲和丈夫团聚的陆军上尉的妻子发生的风流韵事。后来,她坐下来,向杜洛瓦问了问有关阿尔及利亚的地形问题,因为她对此还一无所知。经过寥寥数语,她已经同杜洛瓦知道的一样多了。接着,她用短短几笔,对这块殖民地的政治情况作了一番描述,好让读者有个准备,将来能够明白作者在随后要发表的几篇文章中所提出的各个严峻的问题。

然后,她又用她那惊人的想像,凭空编造了一次奥兰省之行,所谈到的主要是各种各样的女人,有摩尔女人、犹太女人及西班牙女人。

“要想吸引读者,还得靠这些。”她说道。

文章最后写的是,乔治·杜洛瓦在赛伊达的短暂停留,在这高原脚下的小城中,他同一位在艾因哈吉勒城造纸厂工作的西班牙女工萍水相逢,两人热烈地相爱着。故事虽然不长,但也曲折动人。她描述了他们常于夜间在寸草不生的乱石岗上幽会时的情形:四周怪石林立、豺狼、鬣狗和阿拉伯犬的吠叫声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

这时,弗雷斯蒂埃夫人又口授了一句,其中透出明显的欢乐: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明日报道。”

接着,站起身来说道:

“亲爱的杜洛瓦先生,现在您该知道了,天下的文章就是像这样写出来的。请在上面签个名吧。”

杜洛瓦犹豫不决,很难下笔。

“您倒是签呀,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他笑了笑,提笔匆匆写了几个字于稿纸上:

乔治·杜洛瓦。

她边抽着烟,继续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杜洛瓦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脑海中竟找不出一句话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他为自己能这样近地同她呆在一起而感到无比的幸福。他们之间这种初次交往便如此亲近的接触,不禁使他周身感到舒坦。他感到,她身边的一切都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房内的陈设——从桌椅到堆满图书的四壁,乃至弥漫着烟草味的空气,是那样地特别,那样地柔媚、甜蜜、令人陶醉,这些都好似来自她身上的某种特殊味道。

她忽然向他问道:

“您对我的朋友德·马莱尔夫人印象怎么样?”

毫无准备的他不禁一愣,半晌才答道:

“我……我觉得……我觉得她特别地迷人。”

“是吗?”

“当然了。”

他本想再加一句:“但还比不上您。”但终究未敢说出。弗雷斯蒂埃夫人接着说:

“对她您还不太了解,她可不是那种常见的女人。比方说,她性格开朗,反应敏捷,而且常常会放荡不羁,完全无拘无束。基于这一点,她丈夫对她相当冷落。他只看到她的缺点,却看不到她的优点。”

听说德·马莱尔夫人已经结婚,杜洛瓦感到非常的惊奇,其实这是预料中的。

只听杜洛瓦问:

“是吗?……她结婚了吗?那么她丈夫是干什么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扬起眉毛,轻轻地耸了耸肩,表情意味深长、叫人捉摸不透,说道:

“他在诺尔省铁路部门任稽察,每个月来巴黎小住一星期。他妻子把这段时间对他的接待讥讽为‘强制性服务’,或是‘一周苦役’,再或是‘神圣的一周’。说实话等您对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后,您将会发现,她是一个非常乖巧而又随和的女人。因此这两天,找个时间您不妨去看一看她。”

杜洛瓦不想走,好想一直呆下去,仿佛是在自己家里。

但客厅的门忽然轻轻打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未经通报便走了进来。

看见房内有个男人,他停了下来。刹那间,弗雷斯蒂埃夫人似乎有点尴尬,从肩头到面庞出现一阵红晕。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十分冷静地说道:

“进来呀,亲爱的。我来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乔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友,未来的新闻记者。”

接着,她又用另一种腔调向杜洛瓦说道:

“他是我们亲密无间、最为要好的朋友,德·沃德雷克伯爵。”

两位男士,各自向对方看了一眼,并彬彬有礼地互相致意。看见有客人到来,杜洛瓦立即告辞。

谁也没有挽留他。他喃喃地说了两句感谢的话语,同弗雷斯蒂埃夫人握了握手。新来的客人面容冷漠而又严肃,一副上流社会冷峻、严肃的面孔。杜洛瓦再度向他鞠了一躬,怀着神不守舍的慌乱心情,仿佛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蠢事似的,径直走了出去。

他走到街上,一副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的样子。有说不出的忧愁笼罩在心头。他漫无边际地往前走着,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忽然间这样地无精打采。他想了想,但什么原因也未找到。不过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严肃面容总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伯爵尽管显出一点老相,头发已经花白,可是脸上依旧是一副悠然自得、傲视一切的神情,只有腰缠万贯、对自己信心十足的富有者才会如此。

杜洛瓦忽然发现,他和弗雷斯蒂埃夫人的促膝谈话,是那样地自然,那样地无拘无束,不想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打断了他们越来越投机的亲密交谈。这一打断使他如堕冰窖,感到寒心和失望。有时,人们只要听到一句不愉快的话语,看见一件不遂心的事情,有时哪怕很不起眼,但却会引起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