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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漂亮朋友(12)

女仆进进出出,不停地给他们上莱,同时将吃剩的盘子拿走,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好像什么也没发现。

午饭吃完,他们回到客厅,重又肩并肩地坐在原来的沙发上。

杜洛瓦一步步地向她身上靠了过去,想拥抱她。德·马莱尔夫人一把将他推开,语调十分冷淡:

“不要胡闹,佣人随时会进来。”

杜洛瓦不甘心地嘟囔道:

“我什么时候才能独自同你在一起,向你诉说我对你的思念呢?”

德·马莱尔夫人俯过身去,在他耳边小声说:

“不要着急,这两天,我就会找个时间到你住的地方去看你。”

杜洛瓦立刻满面通红:

“可是……我住的那地方……非常简陋。”

她突然一笑:

“这有什么?我去看的是你,又不是你的房子。”

于是杜洛瓦催问她何时会去。德·马莱尔夫人说是在下星期的一天,杜洛瓦感到这太遥远,便一面搓揉着她的一双小手,一面火辣辣地盯着她,叽叽咕咕地恳求她把日子提前,一副欲火如炽、急不可耐的焦躁神色。这种激情,正是酒足饭饱之后幽会男女所做的事情。

德·马莱尔夫人见他这饥渴难耐的样子,不禁觉得饶有兴味,但到底拗不过他的纠缠,只得让了一天,接着又让了一天。但杜洛瓦仍不死心:

“明天,快说,就是明天吧。”

最后,德·马莱尔夫人到底答应了他:

“好吧,就是明天下午五点。”

听到此言,杜洛瓦喜不自禁地、长长地出了口气。此后,他们很斯文地说起话来,模样也显得尤其亲热,仿佛是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

门外这时忽然一声铃响,二人不禁一惊,彼此霍地一下分了开来。

德·马莱尔夫人唠叨道:

“一定是洛琳娜回来了。”

小女孩出现在门边。看见杜洛瓦坐在房内,她先是一惊,然后高高兴兴地拍着小手,向他跑过去喊道:

“啊,我们的漂亮朋友来了。”

德·马莱尔夫人发出一阵大笑:

“看,洛琳娜叫你‘漂亮朋友’,这是小家伙对你充满友情的称赞!我以后也要叫你‘漂亮朋友’。”

杜洛瓦已抱起小女孩,放在他的两腿上,并和她玩起了上次教给她的游戏。

时钟已定在两点四十分上。杜洛瓦起身告辞想回报馆去。到了楼梯口,他又回转身,透过未关上的门,向德·马莱尔夫人嗦了一声:

“明天下午五点,不要忘了。”

德·马莱尔夫人深情地一笑,说了声“知道了”,便转身回到里边去了。

报馆的事一办完,杜洛瓦所考虑的是,怎样将他的房间布置一番,使这满目寒怆的小屋尽量显得看得过去,以便接待他的情妇。他想在墙上挂一些日本的小型装饰物,把壁纸上较为显眼的污迹遮盖起来,所以花五法郎买了些日本绘画及小扇子和小彩笔,并在窗玻璃上贴了几幅透明的图片。画面有水上荡漾的几叶扁舟、晚霞染红的天际中急忙回归的飞鸟及站在阳台上领略四周风光、打扮得花团锦簇的贵妇,和身穿黑色礼服、在茫茫雪原上前行的一长列绅士。

这间巴掌大小,仅能供人一坐一卧的居室。经这一装饰,马上变得焕然一新了。杜洛瓦感到这效果很是不错,又把剩下的彩纸剪了些小鸟,贴在天花板上,忙了一夜。

忙完后,他才躺下,在窗外时时传来的火车汽笛声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很早便回来了,手上提着一袋从食品店买的点心及一瓶马德尔葡萄酒。随后,他又去买了两个碟子和两只酒杯。回来后,他将所购食品就摆放在梳妆台上。梳妆台尽管肮脏不堪,但他在上面蒙了块毛巾,先前放在那里的脸盆和盛水用的罐子则放到了梳妆台下面。

见一切准备就绪,他便坐下等待。

德·马莱尔夫人于五点一刻到达。见房内贴得五颜六色,她发出一声惊叫:

“嘿,这房间很不错嘛。就是楼梯上的杂物多了点。”

杜洛瓦一把将她搂抱到怀内,隔着面纱,狂吻她的前额和帽子没有压着的秀发。

一个半小时后,杜洛瓦将她送到罗马大街的出租马车站。等她上了马车后,杜洛瓦向她小声说道:

“星期二再来,还是这个时间?”

“好的,星期二见,还是这个时间。”德·马莱尔夫人回答道。因为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她让他把头伸进车窗,又同他狂吻了一阵。车夫扬了下鞭子,她喊道:

“再见,漂亮朋友!”

那辆破旧的马车由一匹白马慢吞吞地拉着,向前走去。

就这样,接连三个星期,杜洛瓦和德,马莱尔夫人每隔两三天便在他那间斗室里约会一次。会面的时间有时在上午,有时在傍晚。

一天下午,杜洛瓦正在房内等着她的到来,楼梯上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杜洛瓦立即跑到门边,听到一个小孩在哇哇大哭。接着便是一个男人在咆哮:

“怎么啦?小家伙干吗又哭起来了?”

此后是一个女人的回答,声音无比尖利且愤怒:

“是那个到楼上记者房里去的臭婊子,刚才在楼梯口把尼古拉撞倒了。这不要脸的女人走在楼梯上连小孩都没看到,根本就不应该让她进来。”

杜洛瓦慌乱不已,赶紧退到房内,因为五层的楼梯上此时已传来衣裙急促上楼的脚步声。

不久,在他刚刚关上的门上便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房门,德·马莱尔夫人一步冲了进来,同时气喘吁吁,愤怒地说道:

“你听见了吗?”

杜洛瓦装做什么也不知道:

“没有呀,你说的到底是什么?”

“刚才我被他们莫名其妙地污辱了一番。

“是谁?”

“住在楼下的那混账东西。”

“我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呀,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德·马莱尔夫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什么也说不出来。杜洛瓦只得走过去帮她摘下帽子,解开胸衣上的带子,扶着她在床上躺了下来,用湿毛巾为她揉了揉太阳穴。但她依然哭个不停。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总算平静了一点。不想这时,她的满腔怒火一下爆发了出来。

她要杜洛瓦马上下楼去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只有他们全都死了,方可解她心头之恨。

杜洛瓦只得温言软语,尽力解劝:

“你应当知道,他们是工人,都是些粗人。事情如果闹大了,必会搞到法庭上去。这样一来,你不但会被人查出,而且会被捕入狱,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合算吗?”

德·马莱尔夫人总算被说服了,但随即又说道:

“那我们怎么办呢?这地方反正我是不会再来了。”

“这很简单,我立刻搬家。”

德·马莱尔夫人叹了一声:

“当然只能这样了。但你也不是说搬就能搬的。”

不过她一转念,突然想了个主意,心中的怒气顿时消失了。

“听我说,我已有办法了。这件事就让我来做,你什么也不必管。明天早上,我会给你发个‘小蓝条’来。”

她所谓的“小蓝条”,就是当时流行于巴黎的一种封口快信。

她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为自己能够想出这个主意而倍感欢欣。她不肯泄露天机。接着和杜洛瓦颠鸾倒风,尽情享乐了一番。

不过,当她离开这间小屋,从楼梯上步行下去时,依旧有点战战兢兢,两腿也不停地打颤,因此使劲挽住杜洛瓦的胳臂。

幸亏他们没碰上任何人。

因为一向起得很晚,第二天上午将近十一点,邮递员将德·马莱尔夫人所说的那个“小蓝条”送来时,杜洛瓦还没有起身。

他连忙打开,只见上面写道:

以杜洛瓦夫人的名义,在君士坦丁堡街一二七号租下一套房间。请于下午五时来这里相会,到时可让门房打开房门。

吻你

克洛

这天下午五时,杜洛瓦准时到达一幢带家具出租的公寓门前,找到门房后向他问道:

“请问杜洛瓦夫人是不是在此有—套房间?”

“不错,先生。”

“我想过去看看。”

门房对这种租房寻欢的事显然见得多了,清楚自己不应多做盘问。他对着杜洛瓦看了一眼,一边在一长串钥匙中寻找所需的一把,一边慢慢地向他问道:

“您就是杜洛瓦先生吗?”

“正是我。”

说着,门房打开一间二居室套间。此套间位于底层,正对着门房住的小屋。

套间的客厅里放着一套桃花心木家具,桌上铺着一块带绘色图案的绿底棱形桌布,四壁都是新近刚糊上的花草图案壁纸。地上铺着花地毯,但很单薄,脚一踩上去便可感触到下面的地板。

卧房很小,一张床便占了四分之三的面积。床放在紧靠里面的一侧,两头都顶着墙,这正是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所常见的那种大床。床的四周所挂的沉甸甸的帐幔,也是棱形布做的。床上压着一条鸭绒被,被面为红色丝绸,上面沾满不言自明的污迹。

杜洛瓦满脸不高兴,忧心忡忡地想道:

“租这样的房子,可要花费我很多钱呢。看来我还得借钱。她这事儿干得真是糊涂。”

门开了,随着哗啦啦的衣裙声,洛蒂尔德张着双臂一阵风似地扑上来,她得意极了,说:

“你说这地方好吗?快说,好不好?一级楼梯也不用爬,就在低层,而且靠街。假如不想让门房看到你,完全能够从窗户进出。这下咱们尽可乐他一乐,无忧无虑了。”

杜洛瓦话到嘴边,但没敢说出,只是冷冷地吻了吻她。

一大包东西已被德·马莱尔夫人进门时放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上。她打开包裹,把里面装着的肥皂、香水、海绵、发卡和扣鞋用的钩子都拿了出来。还有一个小小的烫发夹子,用来卷她前额上的发绺,因为前额的头发常被弄乱。她在房内跑来跑去,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摆放好,表现出浓厚的兴致。

打开橱柜的抽屉时,她笑咪咪地说道:

“看来我还得拿些衣服来,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替换。不更方便吗?我要是上街正好遇上大雨,把衣服淋湿,便可以到这儿来更换。咱们每人一把钥匙,另外留一把给门房。这样万一忘记带了,也不愁进不来。这套房间我租用了三个月,当然用的是你的名义,我总不好说出我的名字。”

杜洛瓦于是便急切地说道:

“什么时候该付房租,你可别忘了告诉我。”

不料德·马莱尔夫人轻描淡写地回答:

“全部租金都已经付了,亲爱的。”

杜洛瓦接着问道:

“这么说,我该把钱还给你了?”

“那倒不用,我的小猫咪。这件事同你无关,是我自己高兴的。”

杜洛瓦装出一副不悦的样子:

“不可以!怎么能这样做?我杜洛瓦怎可让你来付这笔钱?”

德·马莱尔夫人走到他身边,两手搭在他肩上,差不多哀求地说道:

“乔治,这件事你就别管了,算我求你啦。我们这个窝就由我来安排,并且由我一人安排。我多么希望我们的小窝是属于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你总不至于会为这个生气吧?怎么会呢?我只是想为我们的爱情出这么点力。好了,好了,我的小乔治,你就不要气鼓鼓的了,我的这一想法,你完全可以理解,不是吗?……”

她的眼神、嘴唇以至整个身子都在央求他。

任她再三相求,他就是不同意,显出恼火的样子,然后他松口气,其实,他觉得这样做也还算公平。

等德·马莱尔夫人走后,杜洛瓦搓着手喃喃地说道:

“无论怎样,她还是个挺不错的女人。”

但脑海深处今天为什么会突然蹦出这一想法,他也没有深究。

几天之后,他又收到德·马莱尔夫人一个小蓝条,上面写着:

我丈夫到外地出差已一个半月,定于今天晚上回来。我们的幽会只得暂且停一星期。亲爱的,应付那边的确非我所愿。

你的克洛

杜洛瓦对着便条愣了半天。说真的,他早已忘了这个女人是结了婚的。他目前倒真想见见此人,那怕只见一眼也行,看他长得什么模样。

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待他的离去。此间,他去“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消磨了两个晚上,而且每次都是在拉歇尔家过的夜。

一天早上,他突然接到德·马莱尔夫人一封快信。上面只有五个字:

下午五点见。——克洛。

两个人都提前到了那个秘密所在。德·马莱尔夫人怀着久别的情绪,一下子扑到他的怀内,狂热地在他的脸上吻了个够。接着,她向他说道:

“既然我们得以重逢,你为什么不带着我找个地方去美餐一顿?我天生无拘无束,哪儿都行。”

这一天刚好是月初。虽然杜洛瓦每个月都是寅吃卯粮,不到发薪之日,那薪俸便所剩无几了,因此平时总靠东挪西借打发时光,不过这一次不知怎的,口袋里还有点钱。能有机会为他的情妇开销一点,他备感荣幸,便说道:

“好啊,亲爱的,随便你去哪儿。”

于是他们在七点左右走出公寓,来到环城大道上。德·马莱尔夫人紧紧地贴在杜洛瓦身上。凑近他耳边说道:

“你知道吗?能够同你一道出来,时时感到你就在我身边,我特别高兴。”

杜洛瓦问道:

“你看拉图伊餐馆如何?”

德·马莱尔夫人答道:

“噢,不行。那一家格调太为高雅。我想去个极为普通又别有情味、一般工人和职员经常光顾的地方。那些由农舍改建的咖啡馆,我就很喜欢,,我们要是能去乡下就好了。”

然而对这一带哪儿有此类餐馆,杜洛瓦的确一无所知。两个人只得在大街上来回,最后进了一家小酒馆。酒馆里单开辟了一块地方,供客人用餐。德·马莱尔夫人透过玻璃门看到两位军人面前坐着两个头上没有什么装饰的女郎。

供客人用餐的厅堂呈现狭长形。厅堂深处,三个出租车车夫坐在那儿。另有一个,很难看出以何为业。只见他两腿伸开,头靠着椅背,整个身子差不多躺在椅子上。两只手则插在裤腰下,正在那里悠闲地抽着烟斗。他身上那件夹克衫什么样的斑痕污迹都有,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两个口袋装得鼓鼓囊囊,露出一个瓶颈、一截面包及一部分用报纸包着的包裹和一段线绳。他的头发又密又乱,因多日未洗已变成了灰白色。一顶鸭舌帽扔在座椅下面的地板上。

因为艳丽的服饰,德·马莱尔夫人一走进去,一直在窃窃私语的两对男女顿时一言不发,三个车夫也停止了交谈。至于那个抽烟斗的,则从口中吐出了烟雾,朝面前吐了口唾沫,稍微侧过头来向这边张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