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斯蒂埃几乎已经躺在沙发上,一条腿蜷曲在身下,餐巾塞在背心里,以免弄脏礼服。只听见他忽然一阵大笑,以一个怀疑论者确信不疑的腔调说道:
“此话倒是一点不假,如果这些事情果能确保秘密,谁都会跃跃欲试的。这样一来,倒霉的也就是那些可怜的丈夫了。”
话题又转到了爱情上。杜洛瓦认为,说爱情是一种永恒的东西,确实很无聊。但他还觉得爱情可以持久保持,因为它可以建立起一种感情关系,使双方在温情脉脉的友好情谊中互相信任。肉体的结合不过是心灵结合的产物。于是他对感情破裂便会猜忌重重,甚至夫妻反目,相视如仇,成天大吵大闹,弄得鸡犬不宁的那种做法,十分反感。
杜洛瓦说完以后,德·马莱尔夫人不觉长叹一声,说道:“一点也不错。生活中惟一美好的东西,就是爱情。正是因为我们对它要求太高,不切实际,结果常常反而把它给糟蹋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手上一直拿着一把刀在摆弄着,这时,她也插了一句:
“完全对……一个女人能有人爱,总是一件很令人开心的事情。”
她的心仿佛飞得很遥远,想到了什么她不敢说出口来的事情。
由于第一道正菜还未上来,大家只得间或喝口香槟,嘴里嚼一点从小圆面包上剥下来的脆片。随着刚才的谈话,对于爱的思念现在正慢慢地侵人每个人的心里,渐渐地,人人都沉陷在如痴如醉、虚无缥缈的梦幻中,正像这清醇的美酒,在它一滴滴地流过喉间后,很快便使人周身发热,神思恍惚,如坠七里雾中。
侍者端来了嫩而不腻的羊排,羊排下方还厚厚铺着一层切成细块的芦笋尖。
弗雷斯蒂埃一见,不禁就喊了起来:
“啊,好菜啊!”
于是大家不慌不忙地吃了起来,细细品尝着这鲜美的羊肉和吃在口中滑腻如脂的笋尖。
杜洛瓦又再说道:
“我若爱上一个女人,心中就只会有她。对我来说,世间的其他一切都会不存在。”
他的语气是那样地斩钉截铁,仿佛是在享受这美味佳肴的同时,正为自己能领略这爱情的甘美而欢悦,不禁心驰神往。
弗雷斯蒂埃夫人却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咕哝地说道:
“当一个人握着另一人的手,问对方:‘你爱我吗?’对方接着答道:‘是的,我爱你。’要说爱情带给人的幸福,是无与伦比的。”
德·马莱尔夫人刚刚将一杯香槟一饮而尽,她把杯子放回桌上,带着欢快的语调说道:
“我对于爱情,却没有这些柏拉图式的东西。”
听了这句话,大家都觉得眼前一亮,个个点头称是。
这时弗雷斯蒂埃干脆在沙发上伸开两手,扶着座椅,躺了下来,表情非常严肃地说道:
“你的坦诚令人钦佩,这也表明,你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我可否问一句,不知德·马莱尔先生对此持有何种看法?”
德·马莱尔夫人轻轻地耸了耸肩,脸上长久地流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对于这个问题,他没什么看法。他对任何问题都没有……明确的态度。”
有关爱情的这场谈话,随即由高尚的理论探讨转而进入充满高明的淫词荡语百花园中。言语虽然放荡,但仍不失其高雅。因为在这时候,大家的用语都非常巧妙,稍稍一点,便彼此会意、豁然开朗;但不管怎样,那类似下身裙裾的遮羞物毕竟已拨开,只是言词虽然大胆,但是掩饰巧妙,透着百般的精明与狡诈。因此言词虽然下流,但仍然惺惺作态、欲擒故纵,赤裸裸的男女隐情被他们说得毫无遮拦,但遣词造句却相当地含蓄。总之,每一句话都能使人们的眼前和心头迅速浮现出难以言传的一切,对于这些上流社会的人来说,更可以感受到一种神秘而微妙的情爱,在他们心中油然荡起了种种难于启齿、垂涎已久的贪欢场面,不禁心荡神驰、欲火如炽。侍者这时端来一盘烤小竹鸡和鹌鹑、一盘豌豆、一罐肥鹅肝及一盘沙拉。沙拉中拌有生菜,叶片参差不齐,满满地盛在一个状如脸盆的器具里,盆上好像浮着一层碧绿的青苔。但这些美味佳肴,他们无心品尝,不知不觉地便把这些东西咽了下去,由于他们的思绪仍停留在刚才所谈论的那些事情上,陶醉于爱情的氛围之中。
两位女士现在已经一扫原先的矜持,说出的话语都相当直率。德·马莱尔夫人秉性泼辣,每一句话都像是一种挑逗。弗雷斯蒂埃夫人则稍有保留。她的声调嗓音,乃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带着令人爱怜的娇羞,表面上减轻了从她嘴里讲出来的话的分量,实际上却增加了这些话的内涵。
已经完全躺在沙发上的弗雷斯蒂埃,在不停地笑着,不停地喝着和吃着,但却慢慢地会说出一句毫无遮掩、非常露骨的话。两位女土表面上装出吃惊的样子,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所持续的时间不过是两三秒钟而已。于是,每当弗雷斯蒂埃说出一句过于粗俗的淫荡言辞,他总要立即追加一句:“孩子们,你们这是怎么啦?你们要总是这个样子,恐怕迟早会做出蠢事来的。”
正餐之后,是甜食。侍者不久送来了咖啡,随后是甜烧酒。几个本已兴奋不已的男女,两口烧酒一下肚,也更加感到浑身燥热,心绪纷乱了。
正像她在晚宴开始时所表示的那样,德·马莱尔夫人肯定已是醉眼朦胧了。她承认自己不胜酒力,但仍然带着一副乐呵呵的娇媚神态,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醉是确实有点醉了,但却是醉态可掬,她这是为了让自己的客人心里头高兴而有意装出来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也许是出于谨慎,一言不发,杜洛瓦感到自己正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话一出口就必有失误,因此也知趣地默然不语。
大家点着了香烟。不想弗雷斯蒂埃忽然就咳了起来。
这一阵咳,来势如此凶猛,好像快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撕裂似的。他满脸通红,头上挂着汗珠,只得用毛巾使劲把嘴捂住。后来,他总算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不悦地说道:
“这种聚会对我毫无益处,我今天来,实在是太笨了。”
这可怕的病显然已经弄得他情致荡然无存,刚才还谈笑风生的浓厚兴致,早已踪迹不见了。
“那咱们回去吧。”他说。
德·马莱尔夫人按了按铃,让侍者来结账。侍者马上便将账单送了来。她接过账单看了看,但上面的数字仿佛在她眼前飞旋,怎么也看不真切,最后只好递给杜洛瓦,一边说道:
“咳,还是你帮我付吧。我已醉得不行,什么也看不明白。”
说着,她就把自己的钱包放到他手中。
整个开销为一百三十法郎。杜洛瓦将账单仔细地检查一遍,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大钞,递给侍者。接过对方找回的零钱时,他小声向德·马莱尔夫人问了这么一句:
“小费给多少呢?”
“你看着办吧,我也不知道。”
杜洛瓦在放钱的盘子里扔了五法郎,同时将钱包还给德·马莱尔夫人,同时还向她问道: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这当然好,我已经找不着家门了。”
他们就和弗雷斯蒂埃夫妇握手告别。这样,杜洛瓦也就和德·马莱尔夫人同乘一辆出租马车走了。
现在,德·马莱尔夫人同他并肩而坐,互相靠得很近。车内一片漆黑,只有人行道上的煤气路灯所发出的光亮,不时射进来,将这小小的车厢突然照亮一会儿。他透过自己的衣袖,感受到德·马莱尔夫人的臂膀热乎乎的,心中蓦然激荡起一股把她搂到怀里的强烈欲望,因此脑海中是一片空白,找不出一句话来打破这种沉默。
“我要是这样做的话,”他在心里思忖道,“她会怎样呢?”
刚才大家在餐桌上就男女私情毫无顾忌的那番话语,又回到了他的心上,不禁使他勇气倍增,但怕招惹非议,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德·马莱尔夫人同样也只字不语,一动不动地缩在角落里。要不是借着路灯不时投入车内的光亮,看到她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杜洛瓦一定会以为她睡着了。
“她此刻正在想什么呢?”杜洛瓦在心里揣度着。
他觉得,现在还是什么话也不要说的好,只要讲一个字就会打破沉默,他的机会也就没有了。可是他仍然不敢贸然行事,他缺少那种突如其来、不顾一切的勇气。
他忽然感到她的脚动了一下。生硬、带有神经质的动作,或许就是她等得不耐烦的表示,是她对他的一种召唤。因此杜洛瓦不禁被这几乎难以觉察的表示,弄得浑身一阵战栗。接着,他迅速转过身,猛扑到她身上,一边在她身上乱摸,一边急切地将嘴唇凑近她的嘴唇。
她发出了一声惊叫,但叫声不大。她使劲挣扎着,竭力把他推开,想直起身来。可是没过多久,她还是屈服了,好像她已经体力耗尽,无法再作反抗。
马车很快就在她家门前停了下来。杜洛瓦一下愣在那里,脑海中一时竟找不出情意绵绵的话语感谢她,赞美她并向她表达他对她的爱慕。这当儿,德·马莱尔夫人没有站起身,她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仍对刚才发生的一幕陶醉着。杜洛瓦担心车夫会起疑心,先下车,伸过手扶德·马莱尔夫人下来。
德·马莱尔夫人最后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但却一言未发。杜洛瓦走去按了一下门铃,在大门打开之际战战兢兢地向她问道:
“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你?”德·马莱尔夫人向他咕哝了句,声音低得几乎很难听见:
“明天到我家来吃午饭吧。”
说完,她便走进门里,砰的一声把沉重的大门关上了。
杜洛瓦给了车夫一百苏,然后怀着满心的喜悦,大步地得意洋洋地朝前走。
终于他已经弄到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位上流社会的有夫之妇!名副其实的上流社会,巴黎上流社会的女人!事情竟是如此顺利,真是让他难以相信。
在此之前,他一直都以为,要接近并征服这样一个高不可攀的女人,必须以极大的耐心施以心计,必须百折不挠、殷勤侍奉、绵绵情话、低三下四地跟在后面服侍着;另外,隔三岔五还得送上一些贵重礼物,以博取其欢心。没想到,他今晚只是稍加主动,而他今生遇到的这第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便服服贴贴地拜倒在他的脚下了,事情竟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实在叫他没法形容。
“不过她当时真还是没醒,”杜洛瓦又想,“明天未必会如此顺从。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太叫我伤心了。”
一想到这里,他不禁又焦虑不安起来,但旋即又自我安慰道:
“管他呢,一不做二不休。她既已属于我,就别想从我手中跑掉。”
接着,他又陷入了遐思。他所盼望的,身居要职才是他的梦想,不但威名赫赫,而且富甲天下,美女如云。于是种种幻觉都纷至沓来,仿佛突然看到,如同神话传说描述的琼楼玉宇中所常见的那样,一个个年轻貌美、家中富有、出身显赫的贵妇,排着队列,微笑着从他眼前飘然而过,消失在这金色的梦幻里面。他的睡梦充满幻影。
第二天,当他登上德·马莱尔夫人的楼梯时,心中还有点忐忑不安。德·马莱尔夫人会怎样对待他?她会不会不接待他,连门坎也不让他跨进一步?会不会说……这怎么可能?她只要有一点反悔的表示,立刻就会被人看出实情来。所以事情的主动权,还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前来开门的,仍然是那位身材矮小的女仆。杜洛瓦见她的神色并无异样,心中的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好像他早已经料定,女仆一看见他,定会惊慌失措似的。
他立即问道:
“夫人还好吗?”
“很好,先生,和早先一样。”女仆答道,一边将他带进客厅。
杜洛瓦径直走向壁炉,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衣装和头发。他正在整理领带,突然从镜中瞥见了年轻的德·马莱尔夫人,正袅袅娜娜地站在客厅的门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杜洛瓦装着没有见到他,仍旧在那时摆弄着什么。就这样他们借镜子互相打量了几秒钟,在面面对视,彼此在观察、探察着对方。
德·马莱尔夫人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杜洛瓦转过身来,急步上前,带着无比的激动的语调说道:
“我是多么地爱你呀!”
德·马莱尔夫人张开双臂,扑进他的怀内。过了片刻,她抬起头来,温柔的嘴唇向他凑了过来,两人一阵长时间的热吻。
杜洛瓦不由地在心中咕噜:
“没有想到,事情竟真是这样顺利。这倒不错。”
接过吻后,杜洛瓦微笑着,一言未发,竭力装出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看着她。
德·马莱尔夫人用女人芳心默许、决意委身相许的神态微笑着。她喃喃地说道:
“家里只有我们俩,我把洛琳娜打发到一个朋友家吃饭去了。”
杜洛瓦叹了一声,又吻着她的手腕,说道:
“谢谢你能想得如此周到,我真不知怎样爱你才好。”
德·马莱尔夫人就像对待丈夫那样,挽起他的胳臂,走到长沙发前,和他并肩坐了下来。
杜洛瓦想说句俏皮话,需要机巧的、能引人入胜的开头,但怎么也没想出,只得嗫嗫道:
“这样说来,你不怨我了?”
德·马莱尔夫人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不要再说了。”
他们默默地对视着,两人紧紧地握着对方发烫的手。
“我每天都在盼望着能得到你!”杜洛瓦又说。
“叫你不要再说了。”德·马莱尔夫人说。隔墙传来了女佣在餐厅里摆弄碗碟的声响。
杜洛瓦站了起来:
“我可不能这样靠近你,否则我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门开了,女佣禀报说:
“夫人,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杜洛瓦郑重地向他伸过胳膊,挽起德·马莱尔夫人走向餐厅。
他们面对面坐着吃饭,不停地注视着对方,微笑着,心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完全沉浸在恋情开始时的甜蜜柔情中。虽然不时地将饭菜送人口中,但他们已食而不知其味了。杜洛瓦忽然感到,她的一只小脚在桌子底下来回挪动,便用自己的双脚把它夹了过来,并使出全身力气紧紧地夹住,不让她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