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马莱尔夫人突然格外激动地张开双臂,接着一下勾住他的脖颈,又结结巴巴地说道:
“啊……我可怜的乔治……可怜的乔治……你怎么不早说?你怎么就这个样子呢?”
她让杜洛瓦坐了下来,自己则顺势坐在他的两腿上,用手托着他的下颏,在他的胡鬓、嘴唇、眼睛上吻个不停,一定要他告诉她,他的生活为何这样窘迫。
杜洛瓦编了个感人的故事,说他父亲近来入不敷出,殊感拮据,他不得不加以接济。因此,他不仅耗费了所有的积蓄,而且背了一身的债。
他最后说道:
“我今后至少有半年要节衣缩食,因为我现在已是山穷水尽。不过这也没什么,生活中哪会没有一点挫折呢?说到底,钱又算得了什么,把它放在心上干什么?”
德·马莱尔夫人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要不要我借点儿给你?”
杜洛瓦表情严肃地答道:
“你对我真好,亲爱的。但这件事,请你以后就不要再说了。否则,我心里会很难过。”
德·马莱尔夫人也就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说道:
“我是多么地爱你,这一点,看起来你还不太明白。”
这之后,他们便颠鸾倒凤起来,或者说,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最满意的一次。
临走之前,她微笑道:
“你知道吗?一个人处在你这种境遇中,要是哪一天在某个衣袋里意外发现遗落在里面的钱,或是在衣服的夹层里发现一块不知什么时候滑进去的硬币,那才开心呢。”
杜洛瓦点头称道:
“啊,那当然好。”
德·马莱尔夫人借着月光很好,执意走路回去。看着皎洁的月色,她早已心迷身醉了。
这是一个晴朗初冬的寒夜,月白风清,路上结着薄薄的冰。行人和车辆冒着寒风匆忙走过,脚步声和车轮声清晰可闻。
分手的时候,德·马莱尔夫人问道:
“后天再见,好吗?”
“好吧,亲爱的。”
“还是今天这个时间?”
“还是这个时间。”
“那就再见了,亲爱的。”
两个人情意缠绵地吻别。
分手后杜洛瓦大步踏上归程,心中一直盘算着,第二天该想个什么法子,才可填饱肚皮。打开房门后,当他伸手到背心口袋掏火柴的时候,指尖却碰到了一枚硬币,他不禁愣住了。
一点上灯,他就抓住这枚硬币仔细察看起来,原来是一枚相当于二十法郎的金路易!
他思来想去,简直不能相信。
他把硬币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弄明白这钱怎么会意外地出现在他的背心口袋里。它总不至于是从天上掉进去的吧。
忽然之间,他恍然大悟,硬币的来历已不言自明,一腔怒火慢慢升起。因为他的情妇刚才不是说过,一个人在穷困潦倒,面临绝境之时,说不准会在身上什么地方意外发现一点钱吗?因此这枚硬币显然是她对他的施舍,这般奇耻大辱他又怎能忍受?
他愤愤地恨道:
“无所谓,反正后天就要见到她了,到时候我会要她好看的。”
他于是宽衣上床,然而心中因受到侮辱而气愤难消。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来。尽管腹中饥饿,仍然想再躺一会儿,以便到下午两点才起床。但转念又想:
“不管怎样,总得弄点钱来。总这样饿着自己也不是办法。”
如此一来,他又翻身下床,走出家门,希望能在街上灵机一动,想出个主意来。
然而到了街上,这主意依然没能想出。不仅如此,而且每经过一家餐馆,饥肠辘辘的他竟然连口水也要流下来了。到了中午,他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先吃上一顿饭。因此只得忍辱含垢,先解燃眉之急:
“我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不如拿克洛蒂尔德放在我背心口袋里的钱先去吃餐饭,这钱反正明天还给她就是了。”
于是,他花两个半法郎,在一家酒店吃了餐中饭。到了报馆后,他又拿了三法郎还那听差:
“喂,福卡尔,请收下你昨晚借给我乘车的钱。”
他在报馆里一直工作到晚上七点。然后又从那余下的钱里拿出三法郎去吃了餐晚饭。晚上又喝了两杯啤酒。于是这一天,他一共花了九法郎三十生丁。
由于他现在已不可能借到钱,又不可能马上发了笔横财,第二天,他不能将当晚该还的那二十法郎又花了六个半法郎。因此在赴约时,他身上只剩下四法郎二十生丁了。
他心里窝火极了,但仍决定将实情和盘托出来,想着对他的情妇说:
“你那天在我衣袋里放了二十法郎,后来我发现了这个秘密。这钱,我今天还不了你,因为我的处境还是糟极了,再说我也没有时间考虑这钱的问题。但下次见面,肯定如数奉还。”
他到达不久,德·马莱尔夫人也来了,一言一行显得分外的温柔和热情,心里怯生生的,不晓得在可能发现了那二十法郎后,杜洛瓦会怎样对待她呢。她一个劲地亲吻他,以免一见面就谈起这一微妙的问题。
杜洛瓦心里则想:
“事情不如待会儿再谈,我得找一个话题。”
但这个机会,他一直没能找到,因此什么也没有说。数次话到嘴边,但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德·马莱尔夫人对于是不是出去走走,绝口不提,整个晚上都对他百般温存。
他们直到半夜才分手,约定下星期三再见面,因为德·马莱尔夫人要在城里连续参加几次宴请。
第二天,杜洛瓦在餐馆里吃完午饭,从衣袋里掏出剩下的四枚硬币准备付账时,不料拿出来的却是五枚,而且其中一枚还是金的。
开始他还想,肯定是人家头天给他找钱时不小心找错了,后来才恍然大悟。这种接二连三的施舍,对他实在是极大的污辱,所以气得他心脏怦怦直跳。
那天晚上没把事情说破他后悔极了,如果他当时反应强烈,也就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此后的四天,他想了各种办法,多方奔走,希望能弄到一百法郎,但仍然是徒劳。因此还是靠克洛蒂尔德给的这第二枚金路易打发了日子。
在以后的会面中,他带着一脸怒气,向德·马莱尔夫人摊了牌:
“你两次耍弄我,别认为我不知道。请就此打住,否则我会非常生气的。”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仍然假装糊涂,又在他的裤子兜里放了一枚金路易。
“真他妈的活见鬼!”杜洛瓦发现这枚金路易币时,忍不住骂了一句。顺手把钱放进背心口袋里,以便随时可以拿出来用,因为除了这枚金币,他一个子儿也没有。
他目前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这钱就算是她借给我的,到时候我会一起还她。”
幸亏报馆财务在他的一再央求下,终于同意每天给他五法郎。不过这钱仅够他当天的饭食开销,不可能拿来还那六十法郎。
以后,克洛蒂尔德又故态复萌,每次见面,总是让杜洛瓦带着她去巴黎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夜游狂欢,而且每次浪漫夜游之后,杜洛瓦仍会在什么地方——一次是在鞋靴里,一次是在表盒里——发现一枚金币,对此,他终于不再那么火冒三丈了。
他现在既然没有能力满足克洛蒂尔德的一些欲望,那么让她自己拿出钱来支付所需开销,使之得以实现,也算得上是顺理成章。
况且,他收到的这一枚枚金币,每次都记了账的。总有一天,一定会如数奉还。
一天晚上,德·马莱尔夫人对他说道:
“你相信吗,‘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还一次也没去过。你愿意今天带我去看看吗?”
杜洛瓦担心会在那里撞见妓女拉歇尔,所以没有立刻答应。但他转而又想:
“担心什么,不管怎样,我还没有结婚。尽管让她撞见,她还能不明白?因此不会同我说话的。况且我们坐的当然是包厢。”
他还有一层理由:作为在报馆工作的记者,他能够不花一个子儿坐包厢,何不趁此机会装着请她一次,也算是还她—点情。所以他决定带她前往。
到达娱乐场门口,他让德·马莱尔夫人在车内等他,自己先去窗口取票,以免让她看见票是免费赠送的。拿到票后,他回到车旁接她,随后他们一起走进场,几个检票员都躬身向他们致敬。
过道里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既有东游西逛的男士,也有寻机觅客的姑娘。他们好不容易才穿过这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那边格子式的包厢。他们包厢的位置正处于坐满了观众的正厅,前座同人来人往的走廊之间。
可是德·马莱尔夫人的兴趣并不在看戏,她所关注的是身后那些走来走去的妓女,不停地转过身去看着她们,很想用手碰碰她们的肌肤、她们的胸衣、脸蛋和头发,看她们到底跟普通人有何不同。
突然她向杜洛瓦说道:
“你是否注意到?有个棕色头发的胖女人总在看着我们,现在像是要走过来同我们说话。”
杜洛瓦回答道:
“没看到,你一定弄错了。”
其实,德·马莱尔夫人说的这个女人,他早已发现了。此人就是拉歇尔,她此刻正带着愤怒的目光,嘴里骂骂咧咧,在他们身边转来转去。
杜洛瓦不但已看见她,并且刚才在穿过人群时正同她擦肩而过。她当时压低嗓音向他说了声“你好”,并向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我看出来了。”但杜洛瓦因怕被德·马莱尔夫人识破,对她的这份好意并没有领情,只是昂着头,脸上露出傲慢的神色,毫无表示地走了过去。已经妒火中烧的拉歇尔,一见此情,随后跟了上来,这一次,又和他擦肩而过,并提高嗓音,向他招呼了一声:
“你好,乔治。”
没想到杜洛瓦仍旧不理会。于是拉歇尔把心一横,定要他认出她来,向她打声招呼不可。她三番五次在包厢后边转来转去,打算侍机而动。
瞧准德·马莱尔夫人注意到她时,她走上去,以指尖戳了戳杜洛瓦的肩头,说道:
“你好,近来如何?”
杜洛瓦依然头也不回,一点也没有表示。
她就又说道:
“怎么啦?难道从星期四以后你耳朵就聋了?”
杜洛瓦一脸的鄙视,仍不说一句话,好像同这种女人哪怕只要说上一句话也会有损自己的身份。
拉歇尔气极了,突然一阵狂笑,说道:
“你难道真的变成哑吧了?还是这位夫人把你的舌头给咬掉了?”
杜洛瓦勃然大怒,气急败坏地说道:
“谁让你来这儿胡说八道啦?滚开,不然我可要叫人把你抓起来。”
怒目而视的拉歇尔,胸脯拍得啪啪响,随后破口大骂起来:
“啊,原来你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见鬼去吧,你这个披了一张人皮的东西!你既然有脸同一个女人睡觉,见到面至少总该打个招呼。总不能由于现在又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见到我便像是根本不认识似的。刚才与你相遇,你只要有一点稍稍的表示,我是不会让你难堪的。可你倒好,倒在我面前摆起谱来了。咱们走着瞧,看老娘会怎么来教训你!真是岂有此理,见面连个招呼也不愿打……”
要不是德·马莱尔夫人此刻突然打开包厢的门。一下冲了出去,穿过人群,没命地向大门外跑去,她还会无休止地骂下去。
杜洛瓦也冲出包厢,跟在德·马莱尔夫人后面追了出去。拉歇尔看见他们慌不择路,便得意地喊道:
“快拦住她,拦住她,她把我的情人给拐跑了!”
围观者发出一阵哄笑。两个男人逗乐取笑,有个男子甚至一把抓住德·马莱尔夫人,一面想把她带走,一面吻她的脸蛋。快步追上来的杜洛瓦,使出全身力气把她抢了过来。拉着她向外奔去。
跑到娱乐场门外,德·马莱尔夫人见那里正停着一辆空出租马车,便纵身钻了进去。杜洛瓦也跟着上了车。车夫这才问道:
“上哪儿去,先生?”
杜洛瓦很不耐烦地回答道:
“随你的便。”
马车摇摇晃晃,慢腾腾地向前走着。精神上受到剧烈打击的克洛蒂尔德,用手捂着脸,胸中憋着的一股气还没有透过来。杜洛瓦着急地坐在一边,不知说什么好。后来,听她终于哭出了声,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听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来解释一下。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做错……这个女人……我是很久以前认识的……”
此时克洛蒂尔德的心境,正与一个沉溺于爱河,忽然发现被对方欺骗的女人相似。她猛地放下捂着脸的双手,气喘吁吁,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啊,你这个无赖……无赖……十足的无赖……我真不敢相信……真是丢尽了人……啊,上帝……这是多大的羞辱!
经过一通发泄,她的神志已渐渐清醒,不但要说的话多了起来,火气也特别大:
“你去找她,用的是我的钱,是不是?我的钱让你拿去……却给了这个娼妇……啊,你这个混账东西……”
停了片刻,她似乎想找出更严厉的话语,但没有找到,不久突然挺起身啐了一口,骂道:
“啊!……你这猪狗不如的下流东西……拿我的钱去同她睡觉……你这没有人性的东西……”
更恶毒的话语,她是再也想不出来了,不得不又重复了两遍:
“猪狗不如的下流东西……下流……”
随后,她忽然探身车外,抓住车夫的衣袖喊道:
“停车!”
接着,她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杜洛瓦也想跳下去,但她大喊一声:
“不准下来!”
响亮的喊声,使得过路行人马上围了上来。杜洛瓦怕把事情闹大,最后还是没动。
德·马莱尔夫人从衣兜里拿出钱包,就着路灯在里面翻了翻,随后递给车夫两个半法郎,用愤怒而又发抖的声音说:
“给……这是你的车钱……还是我来讨个好吧……请你把这个混蛋送到巴蒂尼奥尔区的布尔索街。”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笑。一个男子跟着叫了一句:
“小妞儿,好样的!”
另一个站在车边的年轻好事者,把头伸进敞开的车窗,尖着嗓子向杜洛瓦叫道:
“晚安,小心肝儿!”
马车开始启动,—阵哄笑声从车后传来。
六
乔治·杜洛瓦第二天醒过来时,心情沉甸甸的。
他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在窗前坐了下来,不觉陷入沉思。他感到浑身疼痛,仿佛头天挨了一顿棍棒似的。
他思来想去,当务之急还是想法先弄点钱来还德·马莱尔夫人,因此便打起精神到了弗雷斯蒂埃家。
弗雷斯蒂埃正坐在书房的壁炉前烤火,看到他进来,劈头向他问道:
“今天为什么起得这样早?”
“有点急事儿。我欠了一笔债,它关系到我的名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