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在赌场欠下的吗?”
杜洛瓦犹豫了一下,最后才答道:
“是的。”
“数目大吗?”
“五百法郎!”
其实,他只欠德·马莱尔夫人二百八十法郎
弗雷斯蒂埃不大相信,随后问道:
“是欠了谁的呀?”
杜洛瓦顿时语塞,半刻回道:
“……一位名叫……德·卡勒维尔先生的。”
“是吗?他住在哪里?”
“住在……住在……”
弗雷斯蒂埃哈哈大笑:
“住在一条名叫‘子虚乌有’的街上吧,是不是?亲爱的,我认识这位先生。看在你辛苦一趟的份上,我可以借你二十法郎,多了没有,你看可以吗?”
无奈,杜洛瓦只好收下他丢过来的那块二十法郎金币。
随后,他挨家挨户,到所有熟人家求了一遍,到下午五点,总算凑到八十法郎。
但是仍缺二百法郎。他把心一横,决定索性把借来的钱留下,一边慢慢地自语道:
“算了,我犯不着为还这臭婊子的钱而如此着急,以后有钱再还她就是了。”
以后的半个月里,他省吃俭用,过着清心寡欲、很有规律的生活,坚定的决心一直未曾动摇。然而好景不长,他便故态复萌,又对女人害起相思病来了。他感到自己离开了女人好像已有许多年,如今一见到女人就好像在海上漂泊已久的水手重新看到陆地一样。不觉自己的心潮涌动。
于是,在一天晚上,他又到了“风流牧羊女娱乐场”,希望能在这里见到拉歇尔。当然了,他一进去,便见到了她。原因很简单,拉歇尔很少离开这里。
他伸出手,微笑着向她走了过去。拉歇尔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以后,说:
“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杜洛瓦脸上挤出笑来:
“得了,别这么小气嘛。”
拉歇尔转身就走,走前甩下一句话:
“我不跟那些靠女人吃饭的人来往。”
这句毫不留情的话杜洛瓦听了,顿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只得悻悻回来。
这期间,病秧子弗雷斯蒂埃成天咳嗽不止,身体状况越来越糟了。尽管如此,他对杜洛瓦却很苛刻,在报馆里天天给他支派烦人的差事,让他不得安生。一天,他因心情烦躁,又刚刚狠咳了一阵,见杜洛瓦未将他索要的消息弄来,立刻火冒三丈:
“真见鬼,没有想到你竟笨得这样出奇!”
杜洛瓦真想走过去给他一耳光,但他还是压住胸中的怒火,心里嘀咕着走开了:
“别狂傲,我总有一天会爬到你头上去。”
说着,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老兄,等着看吧,我要让你戴上绿帽子。”
他为自己能想出这个主意不禁有点洋洋得意,喜滋滋地搓着手,往外走去。
就这样,他第二天便行动了起来:特意去拜访了一下弗雷斯蒂埃夫人,先探听一下情况。
进入房间时,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半躺在一张长沙发上看书。
她身子动也没动,只侧过头,把手伸过去:
“你好,漂亮朋友。”
听到这个称谓,杜洛瓦觉着像是挨了一记耳光,不禁问道:
“您为什么这样叫我?”
弗雷斯蒂埃夫人笑道:
“前不久见到德·马莱尔夫人,才知道她家里都如此称呼你。”
一听到她谈起德·马莱尔夫人,杜洛瓦心头不禁有点恐惶。不过见她的表情一直是温和的样子,他也就马上镇定了下来。再说,这又有什么好怕?
弗雷斯蒂埃夫人这时又开口说道:
“你把她宠坏了。至于我,一年之中也难得有个人会想来看看我。”
杜洛瓦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就好像一位收藏家在鉴赏一件古玩似的,怀着一种新奇的心理,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她生着一头柔软而又让人感到温馨的金发,肌肤洁白而又细腻,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宠物。杜洛瓦心里想:
“同那一位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对于她,杜洛瓦认为就好像摘树上的果子一样,自己必定会成功,仅仅是举手之劳。
他因此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之所以没来看你,是因为这样会好些。”
弗雷斯蒂埃夫人迷惑地看着他,问道:
“怎么这样说?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看不出来吗?”
“没有,什么我也没有看出来。”
“我已经爱上了你……但还不太深……我不想让自己彻底坠入……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弗雷斯蒂埃夫人听了,既没有深深的惊异,也没有不快之感,更没有芳心遂愿的得意媚态。她平淡地说道:
“你要来看我,就尽管来好了。但任何人对我的爱,都不会太长。”
杜洛瓦呆呆地看着她,使他感到惊讶的与其说是这番话,倒不如说是那沉着的腔调,他随即问道:
“为什么呢?”
“因为这完全是徒劳,你马上就会明白其中道理。要是你早点说出自己的担心,我不但会打消你的顾虑,而且会让你放心大胆地过来。”
杜洛瓦忍不住伤感起来,悲叹道:
“人要是能这样控制感情就好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转过身,对他说道:
“亲爱的朋友,对我来说,一个钟情于我的男子无异于行尸走肉。他很愚蠢,岂止愚蠢,甚至会特别危险。凡对我因萌发恋情而爱着我或有此表示的人,我同他们一律断绝密切往来。首先因为,我讨厌他们;其次,我觉得他们很像是随时随地会发作的疯狗,而对他们心存疑虑。因此我在感情上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直到他病愈。我很清楚,爱情在你们男人看来只是一种欲念。而我却不这样看,我认为爱情是一种……心灵的结合,男人们是不信这一套的。对于爱情,你们男人的了解仅限于表面,而我看到的却是实质。别忘记我说的这些话。请……正面看着我。”
她面色平静而淡漠,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接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请听明白,我永远不会做你的情妇。要是你死抱住自己的想法不放,到头来不仅是一场空,甚至会对你造成有害后果。好了……话既然已经说开……我们仍可以成为好友,没有任何杂念的真正的好友,你觉得怎样?”
杜洛瓦明白,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毫无挽回的空间,任何努力都将劳而无功。他因而立即果断地拿定了主意,就按照她的意思办。为自己能结交这样一位异性知己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将双手向她伸了过去:
“夫人,从今以后,我将按您的意愿行事。”
弗雷斯蒂埃夫人从话音中感到,他这是由衷之言,于是,她向他伸出了双手。
杜洛瓦在她的两只手上分别吻了吻,然后抬起头,很自然地说:
“噢,上帝!我要是早结识一位像你这样的女人,我会多么快乐地娶她为妻!”
所有女人都爱听这触动心扉的恭维话,弗雷斯蒂埃夫人也不例外。这一次,她倒是感动了,于是迅速地向杜洛瓦瞥了一眼,这充满感激的目光,足以令人魂不附体。
接着,见杜洛瓦未能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她就将一只手指放在他的胳臂上,十分温和地说道:
“我现在就要履行我这作为朋友的职责了。亲爱的,你不够灵活……”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接着问道:
“我可以直言相告吗”
“当然可以。”
“什么也不用顾忌?”
“是的。”
“那你听清楚了,瓦尔特夫人始终很看重你,你应当去看看她,设法使她欢心,她是个正派女人,特别正派。不过你仍然可以因此而恭维她两句。啊!你可不要心存希望……想从她那里捞点什么。如果你能给她留下良好印象,未来的好处是少不了的。我明白,你在报馆里地位低下,至今毫无起色。但这方面倒不必担心,报馆对所有编辑都一视同仁。找个时间去瞧瞧瓦尔特夫人。请相信我的话。”
杜洛瓦微笑着道:
“谢谢你的关照……你真是我的保护神。”
随后,他们又谈了些别的事情。
为了表明他很乐意同她呆在一起,他坐了很久。临走的时候,他又问了一句:
“我们已成为朋友,这可是真的了?”
“没错。”
看见自己刚才的恭维话产生了效果,他又说了一会儿,说道:
“如果你在哪一天成了寡妇,我将前来顶替。”
为了避免同她又生口角,说完他就走了出来。
现在的问题是,他要去拜访瓦尔特夫人,却要花点周折,因为她的家还不是他轻易能进去的,再说他也不想贸然前往,以免闹出笑话。老板对他倒也不错,对他的才干很器重,遇到有棘手事务,总是交他处理。既然如此,何不利用这层关系,进入他家呢?
因此他在一天早上起了个大早,在市场开门后去那里花十个法郎买了二十来个上等的梨。为了使人觉得是从远处带来的,他把梨装进筐内,用绳子捆好,亲自送到瓦尔特夫人寓所的门房处,并留下一张名片,在上面急急写了几个字:
这筐梨是今天早晨我托人由诺曼底捎来的,恳请瓦尔特夫人笑纳。
乔治·杜洛瓦
第二天,他在报馆他私人的信箱里,看到一封瓦尔特夫人的回信,信中对他所送礼物深表谢意。并说她星期六在家,请他到时过去坐坐。
到了星期六,杜洛瓦便应邀登门拜访了。
在马勒泽布大街,瓦尔特先生有两幢式样相同、连成一体的楼房,其中一部分租了出去——讲究实际者皆以节俭为乐——其余部分由自己居住。两座楼仅有一个门房,设在两个门洞之间。如有客人来拜访,只需按铃便可通知房主或房客。门房穿着类似教堂侍卫的华丽制服,粗壮的小腿上裹着一双白色的长袜,外衣上的金色钮扣和大红里衬也格外耀眼。因而一眼看去两座大门就显示出一种富家宅第的气派。
在二楼的会客室,配有挂着壁毡的前厅,只有门帘遮隔。两个听差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其中一位接过杜洛瓦的大衣,另一位接过来他的手杖,并抢前几步,为来访者开门。他对着空房通报来客姓名后,侧身闪到一边,让客人进去。
对于杜洛瓦来说,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多少有点局促不安。环顾四周,忽从一面镜子中发现远处似乎坐着一些人。由于镜子所造成的错觉,他起初以为走错了方向,随后穿过两个空无一人的房间,走进一间类似贵妇享用的那种高雅客厅里。客厅四周挂着蓝色的丝绒,上面点缀着一朵朵金黄色小花。四位女士正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低声讨论着什么,每个人的面前都放了一杯茶。
通过一段时期巴黎生活的锻炼,尤其是身为外勤记者而得以经常接触地位显赫的人士,杜洛瓦对于出入这种社交场合,可以说已相当干练了。尽管这样,鉴于刚才进门时见到的那种气势,接着又穿过了几个没有人的房间,心中有点发虚的他,一面用目光寻找四位女士中哪一位是主人,一面怯生生地说道:
“夫人,原谅我冒昧……”
瓦尔特夫人伸过一只手来,口里说道:
“先生,您来看我,这真太好了。”
杜洛瓦俯身在她的手上吻了吻,随后身子往下一沉,向她指给他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由于椅子没他以为的那么高而差点摔跤。
这时大家沉默了一阵。一位女士又接着先前的话题谈了起来。说天气虽已经开始冷起来,但也还不够冷,既难以阻止伤寒病的流行,又没冷到可以溜冰的程度。几位女士因此围绕巴黎最近出现的霜冻而发表了各自的观点。话题最后转到各人喜欢的季节上,所述理由同房内飘浮的灰尘一样,十分平淡无奇。门边传来一阵声响,杜洛瓦将头扭转了过去,看到从两扇玻璃门之间走来一位胖胖的女人。她一进入房内,女客中便有一位站起身,同众人握握手便走了。杜洛瓦目送她走过一间间房间,一串黑如墨玉的珠子穿着黑衫的后背上在闪闪发亮。
客来客去乱了一阵,平息下来后,大家突然改变话题,谈起了摩洛哥问题和东方的战争,此外还说到了英国在非洲南部所遭遇的困境。
在谈论这些事情时,女土们并没有独到见解,而完全像是在背台词,这种合乎时尚的“文明戏”在社交界早已司空见惯。
一位金发卷曲的娇小丽人站在门边,她一来到,在座的一位身子干瘦的高个子女客便起身告别了。
新来的客人又把话题转到林内先生是不是有可能进入法兰西学院。她们认为,他肯定争不过卡巴农·勒巴先生。由于卡巴农·勒巴用法语改编的诗剧《堂·吉诃德》是如此出色。
“你们知道吗?这出诗剧今年冬天就要在奥德翁剧院上演。”
“是吗?这是一种很有文学价值的尝试,到时候,我肯定要去看看的。”
让人感到亲切的瓦尔特夫人说话时,神态温尔文雅,仪容安定详和,由于对所谈的问题早已胸有成竹,她对自己要说的话从不含糊。
她发现天色已晚了,便按了一下铃,吩咐仆人点灯,对客人们东拉西扯的谈话她也特别注意地倾听,这时又想起忘记去刻字店,订做几张下次晚宴的请帖。
尽管她的身体已稍稍发福,她的年龄已处于日益临近人老珠黄的时刻,现在全靠精心的保养和良好的卫生习惯加以调理。使用各种护肤脂膏,尚能保持现状,因此风韵犹存。对于任何问题,她既不急不躁,又很有章法,好像都显得相当稳重,她显然属于这样一类女人:她们的思绪酷似排列有序的法国花园,从无凌乱之感。这个花园尽管没有什么奇花异草,但也不乏迷人之处。她注重现实,一步一个脚印,为人审慎、观察细微,而且心地善良、待人忠厚,对于任何人、任何事,都是这般地温和平静、宽容大度。
她发现,杜洛瓦进来后还一言未语,没人与他交谈,因而显得有点拘束。在座的女士不知哪儿来的浓厚兴致,仍在无休止谈论着谁会入选法兰西学院的问题,于是她向杜洛瓦问道:
“杜洛瓦先生,您所了解的情况,一定超过在座诸位。能否问问,您倾向于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