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诺贝尔·德·瓦伦和雅克·里瓦尔也来了。随后,客厅尽头的一扇门忽然打开,瓦尔特先生带着两个身材高挑、芳龄少女走了进来,其中一个长得花容月貌,另一个却丑陋不堪。
尽管杜洛瓦知道老板是有儿女的,但此时却感到有些意外。他从未想到过老板的这两个女儿,是因为觉得自己身份低下,没有机会见到她们。这正像遥远的国度,由于不可能去那边玩,所以也很少想到一样。再说他原来以为她们一定还小,而现在看到的却是两个成年女郎,眼见的变化使他略感迷惘。
经过一番介绍,她们俩分别伸过手来,与他握了握,然后走到一张大概是专门为她们准备的小桌旁坐了下来,开始摆弄放在柳条筐里的一大堆丝线轴。
这时,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候着几位未到的客人,大厅里呈现了这种类型的晚宴在开始之前所常有的拘束。客人们都来自不同的岗位,由于一天的忙碌,思想上尚没有摆脱白天所处的不同氛围。
杜洛瓦坐得无聊,不由得抬起头来向墙上看了看。见到此情此景,站在远处的瓦尔特先生显然想显示一下他的富有,不顾他们中间隔着的一段距离,马上对他说道:
“您是在看我的这些油画吗?”他把“我的”这两字说得很重。“我来指给您看。”
说着,他端起一盏灯走了过来,为了让大家看得仔细,一边说道:
“这些是风景画。”
墙壁中央是出自基耶梅之手的巨幅油画:《暴风雨前夕的诺曼底海滩》。在这画的下面还挂了两幅画,一幅是阿尔其尼的《森林》,另外一幅是基耶梅的《阿尔及利亚平原》,画的天边有一头身高腿长的骆驼,看上去像是一座古怪的古代建筑。
随后转到另一面墙。瓦尔特先生像典礼官宣布什么似的,带着庄重的神态说道:
“这些可都是些名家的杰出作品。”
此处挂的是四幅画,也就是热尔韦斯的《医院探视》、巴斯蒂安·勒巴热的《收割的农妇》、布格罗的《孀妇》和让·保尔·洛朗的《行刑》。最后面的这幅画,画的是一名教士靠在教堂的墙上,一队穿着蓝军装的共和军士兵正举枪行刑。客人们继续往前走去,一直表情严肃的老板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他指着另一面墙说道:
“这几幅画,就没那样严肃了。”
众人起先看到的,是让·贝罗的一幅小油画,题为:《上身和下身》。画的是,在一辆行驶的双层有轨电车上,一个漂亮的巴黎女人正沿着扶梯往上层走去。她的上面就是上身,而下身仍停留在下层。坐在上层长凳上的男士,一看见这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正向他们迎面而来,不禁怦然心动,目光中显出一片贪婪;而站在下层的男士则现眼紧紧地盯着这年轻女人的大腿,流露出既有垂涎之意而又无可奈何的复杂神情。
瓦尔特先生高高举起灯,在他脸上浮现出淫猥的笑容,他得意地向众人炫耀着:
“怎么样?有意思吧?”
接下来的一幅画,他介绍说这是朗贝尔的《搭救》。
在一张已经撤去杯盘的桌子中央,蹲着一只小猫。它正惶惑地注视着一只淹在一杯水中的苍蝇,它的一只爪子已经伸出来,就要伸将过去,救出苍蝇。可它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还正处在犹豫之中。它会去救这小东西吗?
这之后是德塔伊的一幅:《授课》。画的是兵营里的一个士兵,正在教一只卷毛狗学习打鼓。瓦尔特先生兴致勃勃地指着画说:
“这幅画的构思的确巧妙!”
杜洛瓦赞同地笑了笑,并连声附和道:
“是的,的确不错!的确不错!的确不错……”
这第三个“好”还未出口,突然身后传来德·马莱尔夫人的说话声,他于是立刻打住了,德·马莱尔夫人显然是刚刚走了进来。
老板举着灯,还在耐心地向客人介绍其他的画。现在大家看到的是莫里斯·勒鲁瓦的一幅水彩画:《障碍》。画面上,两个市井中的彪形大汉正在一条街上扭打。都是身强力壮的平民百姓,力大无比。一顶轿子由此路过,见路已堵住,只得停下。轿内伸出一妇人的清秀面庞,能看到她目不转睛的眼神,并无着急之意,更无害怕之感,倒似有点儿在欣赏。
这时瓦尔特先生又说道:
“其他房间还有些画,但都是些无名之辈所作,同这些画相比就相差很远了。所以说,这间客厅也就是我的藏画展厅。我现在正在收购一些年轻画家的作品,收来后就暂且存放于内室,待他们出了名后,再拿出来看看。”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嗓音,诡秘地说道:
“现在正是收购的好时候。画家们都穷得要命,简直就是上顿不接下顿……”
然而杜洛瓦此刻对眼前这些画,已是视而不见,连老板充满热情的话语他也听而不闻了。由于德·马莱尔夫人正站在他背后。他在想他该怎么办?要是他去和她打招呼,她会不会压根儿不予理睬,或者当面羞辱?可是他若不过去同她寒暄几句,别人又会作何想法了?
想来想去,他决定再拖一拖。但这件事已使他思维混乱,他甚至想假装身体突然不适,好溜之大吉。
墙上的画已经看完,老板走到一边,把手上的灯放回原处,前去招呼刚到的女客。杜洛瓦则独自一人,又把墙上的画从头看起,装作余兴未尽的样子。
他心慌意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大厅里,每人的说话声,他都听得非常清楚,甚至还能听出他们在谈些什么。弗雷斯蒂埃夫人这时叫了一声:
“杜洛瓦先生,请你过来一下。”
他马上跑了过去,原来是弗雷斯蒂埃夫人要他同她的一位女友认识一下。这个人要举办一次欢庆活动,想在《法兰西生活报》的社会新闻栏登一条消息。
杜洛瓦赶忙答道:
“没有问题,夫人,没有问题……”
德·马莱尔夫人此时就站在他身边,他想走却又不敢转身。
忽然间,他听到德·马莱尔夫人大声向他喊道:
“您好,漂亮朋友,您不认得我啦?”
他觉得自己高兴得真要疯了,他霍然转过身,德·马莱尔夫人正面带微笑地站在他面前,目光欣喜,含情脉脉,并把手向他伸了过来。
他握着她的手,心里依然战战兢兢,害怕这会不会是虚情假意,为了耍弄他而改换了腔调。不料她又心平气和地说道:
“最近在忙什么呢?怎么总也见不到您?”
他吞吞吐吐,慌乱的心情总也无法镇静下来:
“近来的确很忙,夫人,的确很忙。瓦尔特先生给了我一项新的差事,可把我忙坏了。”
“这我早已清楚,可是总不至于因为这一点而把老朋友都给忘了。”德·马莱尔夫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两眼一直看着他,杜洛瓦在此目光中没有看出别的什么。
这时走进来一个肥胖的女人,他们也就停止谈话,各自走开了。胖女人袒胸露背,脸膛和两臂都是红红的,衣着和头饰相当讲究,走起路来脚步很重,一瞧便知她的双腿一定又粗又壮,似乎难以挪动。
见众人都对她格外客气,杜洛瓦不由得向弗雷斯蒂埃夫人问道:
“这人是谁?”
“她是佩尔斯缪子爵夫人,笔名叫做‘素手夫人’。”
杜洛瓦惊诧不已,差点笑出声来:
“这‘素手夫人’竟是这等模样!天哪,我还一直以为她定同您一样年轻而苗条。素手夫人!素手夫人!结果却是这副模样!的确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此时一个仆人出现在门边,向女主人大声禀报:
“夫人,客人可以入座了。”
饭菜很一般,但众人吃得高兴,气氛也相当热烈,同类似晚宴一样,叽叽喳喳不停地东拉西扯。杜洛瓦被安排的位置,一边是老板的长女,就是丑姑娘罗莎小姐,一边是德·马莱尔夫人。尽管德·马莱尔夫人神态自然,其谈笑风生,与平时无异,但今日同她坐在一起,杜洛瓦总觉得有点尴尬。落座后,他真像是弹走了调的琴师一样,缩手缩脚,迟疑不决,说起话来总是躲躲闪闪。不料酒过三巡,他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两人互相探询的目光常常相遇,很快,便像过去那样,彼此眉来眼去,变得情切切,意绵绵的了。
这时,杜洛瓦突然觉到,他的脚在桌子下面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他于是轻轻地将腿往前伸了伸,很快碰到德·马莱尔夫人的腿,可她并没有将腿缩回去。此时双方一言未发,都将身子向旁边的客人转了过去。
心怦怦直跳的杜洛瓦,他把膝盖又往前顶了顶,觉得对方也轻轻地往这边倒过来了。杜洛瓦因而意识到,旧怨已释,他们的旧情马上就要复发了。
他们以后又说些什么呢?什么也没说。可每次目光相遇,他们的嘴唇总在颤抖。
这段时间,为了向老板的长女讨好,杜洛瓦时不时同她说上一两句话。同她母亲的性子一样,姑娘的回答干净利索,心里怎样想就怎么说。
坐在瓦尔特先生右边的佩尔斯缪子爵夫人,说话像皇帝似的。杜洛瓦看着她,心里不觉好笑,于是低声向德·马莱尔夫人问道:
“另外有个以‘红裳女’为笔名的人,不知你是不是认识?”
“当然认识了,不就是利瓦尔男爵夫人吗。”
“也是这般模样吗?”
“不是,她已有六十来岁,性情也很怪异。一个干瘪瘦高的女人,整天戴着假发套,一口英国式的牙齿,思想仍停留在复辟时代,她的穿着打扮一样也跟那个时代相符。”
“不清楚报馆是从哪里挖来的这些文坛怪物?”
“总有一些资产阶级暴发户收留这些贵族的残渣余毒。”
“还有其他的说法吗?”
“没有。”
老板这时同两位议员,及诺贝尔·德·瓦伦和雅克·里瓦尔,展开了一场政治辩论,直到正餐完毕端上甜食时,他们的谈话才告一段落。
众人因此又回到客厅。杜洛瓦走到德·马莱尔夫人身边,紧盯着她的两眼,向她问道:
“要不要今夜我送你回去?”
“不用。”
“为什么?”
“因为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是我的邻居,我每次来这里吃晚饭,他总要把我送到家门口。”
“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
“明天中午你来我家吃饭吧。”
说完之后,他们便独自走开,没有再说什么。
杜洛瓦觉得再呆下去已没有多大意思,不久便起身告别了。下楼时,他很快赶上刚出来不久的诺贝尔·德·瓦伦。这位老诗人挽起杜洛瓦的胳臂。由于在报馆里已不必担心会有人同他竞争,他和杜洛瓦的职务又各不相同,他此时因而对这位年轻人像老祖父一般的慈祥。
“怎么样?你愿意陪我走一段路吗?”他说。
“非常乐意,亲爱的老前辈。”杜洛瓦答道。
说着,他们便沿着马勒泽布大街,缓缓地向前走去。
这天晚上,巴黎的大街几乎空旷无人。寒夜漫漫,一个仿佛比平时更开阔的夜空,天上的寒星也似乎分外高远。空气中夹杂的寒气似乎来自比这些星星更为遥远的远方。
最初两人都默然无语。后来,为了解闷儿,杜洛瓦随便找了小话题讲道:
“那个拉罗舍·马蒂厄先生看来为人聪慧,学识渊博。”
诺贝尔·德·瓦伦随口问道:
“你真这样想吗?”
杜洛瓦不觉一怔,迟疑片刻,便说道:
“对呀。他不是被看做是众议院最能干的人之一吗?”
“这倒也有可能,比较而言嘛。看来你还不清楚,这些人不过是碌碌庸才,因为他们思想狭隘,脑海中天天想到的无非是金钱和政治这两项。亲爱的,他们都是些所谓的学者,和他们在一起无话可说,话不投机。他们的聪明被淤泥盖住了,或者不如说被盖在粪池底下,就像塞纳河阿斯尼埃河段所淤积的厚厚污泥,如今思想开阔、胸襟博大,只要一开口,便会让你感到像是站在海边呼吸着来自大洋深处那种荡人情怀气息的人,是一个也没有了。唉!像这样的人,我过去见过几个,但他们都已不在人世了。”
诺贝尔·德·瓦伦说这些话的时候,多少带有点克制,否则语音清脆的他,那洪亮的嗓音定会响彻寂静的夜空。他好像很是激动,神情又很忧郁。人的心灵深处常会被这种郁郁寡欢的愁绪缠扰着,所以会像被冰雪覆盖的大地一样,一会儿发出阵阵战栗。
他此时又说了一句:
“唉!管他呢,既然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他们是天才还是庸才又有什么要紧?”
说到这里,他也就一声不吭了。今晚杜洛瓦心情非常愉快,不觉笑道:
“亲爱的老前辈,您今天对人生怎么这样悲观?”
诺贝尔·德·瓦伦答道:
“孩子,这种看法我早已有之,多年以后,或许你也会这样。人生就像一片山坡,当你往上走,眼睛向着顶峰时,你会感到无以伦比的高兴,而一旦到达峰顶,突然展现在你眼前的,却是那令人生畏下面,是最后的归宿——死亡。朝前走,你气喘吁吁,走得很慢,而朝下走时则快如骏马,想停也停不下来。在你这样的年龄,人人都是无忧无虑,心里充满美好的憧憬,尽管这些憧憬一个也实现不了。而一个人到了我这样的年龄,什么希望也都没有了,等待他的是死神的降临。”
杜洛瓦不禁笑了起来:
“哎呀,您这些话真叫我非常震惊。”
诺贝尔·德·瓦伦继绽说道:
“当然,你今天不可能明白我说的这些。然而总有一天会想起我现在的这番话的。
“你知道吗?对许多人来说,总有那么一天,这一天会早早到来,到那时,像常言所说,谁也笑不出来了,因为他透过眼前的一切所看到的,是死神的阴影。
“唉!死亡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你不可能懂我的意思。在你这样的年龄,它根本就不存在,而一到我这个岁数,它就变得特别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