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洛瓦毫不犹豫地答道:
“夫人,对于这个问题,我所考虑的,更多的是他们的年龄和健康状况;不是他们有哪些发明或著作,而是他们患有何种疾病。他们是不是用韵文翻译过洛卜·德·维加的剧作,这我是不理会的,我在意的是他们的五脏六腑现状如何。因为我觉得,若能发现他们当中有人得了心脏肥大症、尿蛋白症,尤其是初期脊髓痨,将比看到某人就柏柏尔人诗歌中对‘祖国’一词的理解所写又臭又长的论文,要好看的多。”
在座的诸位女士对他的这番议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瓦尔特夫人微笑着继续问道:
“如何见得?”
杜洛瓦答道:
“对于任何事情,我所关注的是,女土们会对它的哪一方面感兴趣。夫人,就法兰西学院而言,你们真正对它感兴趣,是在得知一位院士命归黄泉的时候。院士死得越多,你们也就越是高兴。所以,为让他们尽快死去。应将那些老态龙钟、百病缠身的人选进去。”
看到大家仍然有点惊愕不解,他又说道:
“我也很喜欢浏览巴黎各报为本地新闻栏中有关院士去世的噩耗。一旦有此事发生,我马上想到的是,这个空缺将会由谁来填补。随后便是将可能入选者排个名单。这个小游戏很有意思,在巴黎的各个沙龙都可见到。这也就是人们平常说的‘死神与四十个老翁的游戏’。”
听了他这篇高论,起先的惊愕虽然尚未完全散去,几位女土的脸上已开始浮现出笑容,因为他的看法确实准确透彻。
杜洛瓦最后站起身来说道:
“女士们,候选者是否能当选,就看你们了。你们挑选的标准,是希望他们快快死去,当选者应是越老越好。至于其他,你们就不必去操心了。”
说完之后,他非常潇洒地向众人鞠躬告辞。
他一走,一位女士匆忙问道:
“这年轻人是谁呀?他可真有趣。”
瓦尔特夫人说道:
“我们报馆的一个编辑,现在只在报馆里做些不起眼的小事。但我相信,他很快会出人头地的。”
走在马勒泽布街上,杜洛瓦心里乐呵呵的,脚步也特别轻快。一想起刚才那种退场方式,他不禁满心喜悦,自言自语地说:
“看来第一步是成功了。”
到晚上,他又去找了拉歇尔,两人最后言归于好。
此后一星期,他先是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接着是收到瓦尔特夫人的请柬,邀他去她家作客。他一眼就看出,这两件事有着密切的联系。真可谓双喜临门。
毫无疑问,《法兰西生活报》是为获得滚滚财源而创办的,因为报馆老板就是一位见钱眼开的人物。对他说来,办报和当众议院议员不过是一种谋划的手段。别看他满口仁义道德,成天笑呵呵的,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可在用人问题上,不管哪一方面的工作,所用的人都必须是经过长期的观察和考验而看准了的。必须是胆大心细、深有谋略而又能随机应变的人。在他看来,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的杜洛瓦,就是一个难得的人物。
在此之前,此栏主编一职迄今一直由编辑部主任布瓦勒纳先生兼任。他是一个好人,他循规蹈矩、办事刻板且谨小慎微,同一般职员没有什么两样。三十年来,他担当过十一家报馆的编辑部主任,但办事方式和思想方法却丝毫未改。他从一家报馆转到另一家报馆。好像是吃饭,今天在这家餐馆吃了,明天又转到另一家,但吃在嘴里的饭菜味道有何不同,他竟几乎察觉不出。那些政治主张还是宗教方面的看法,对他都形同陌路。无论在哪家报馆,他都忠心耿耿,对份内工作更是熟谙无比,经验丰富,可办起事来却像是一个闭目塞听的聋哑人,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头人。但他的职业道德却令人钦佩,以其职业特有的目光,凡属他认为不正当、不正直、不正确的事他一概不沾边儿。
虽然瓦尔特先生对他特别赏识,可仍常常希望另找个人来负责社会新闻。因为在他看来,社会新闻是报馆的生命。通过它,能发布消息,传播谣言,对公众心理和金融行情施加影响。因此该栏目在报道上流社会所举行的有关晚宴时,必须不动声色,通过暗示而不用明言,把重要消息捅出去。必须能够含而不露,稍稍一点便能使人猜出你的弦外之意,或是轻描淡写地否认两句而让谣言更加热烈,再或是闪烁其辞地加以确定,使已宣布的事情没有任何人相信。与此同时,这一栏还应办得人人爱看,不管什么人每天都能从中得到自己感兴趣的消息。这样就必须考虑到各个方面顾及全部的人,考虑到各个阶层,各个行业;总之,不管巴黎的还是外省的,军人还是艺术家,教会人士还是大学师生,各级官员还是身份特殊的高级妓女,都应包括在内。
不言而喻,社会新闻栏和该栏的外勤记者应由这样一个人来负责管理:此人应时时有着清醒的头脑,始终保持高度的警惕,对任何事都不肯轻易相信,同时又具有远见卓识,为人机警、狡黠、灵活,足智多谋、观察敏锐,一眼便能辨别所获消息的真伪,判断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以及哪些事会对公众产生影响,并清楚应如何报道方可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
布瓦勒纳先生虽然从事报业多年,但仍不够灵活,办法也少,尤其是天生愚拙,不能透过老板的只言片语而猜出其内心想法。
杜洛瓦必能胜任此职,大大加强了这张被诺贝尔·德·瓦伦称之为“航行在公海和政治暗礁之间”的报纸的编辑部的力量。
《法兰西生活报》的“真正编辑”,也就是幕后人物,是同报馆老板搞的那些投机事业直接相关的五六个众院议员,所以在众院被称为“瓦尔特帮”。他们因为同瓦尔特合伙或借助于他而财源广进,因而备受人们的羡慕。
政治编辑弗雷斯蒂埃只不过是这些实业家的傀儡。他们的意图就是由他执行的。他的那些重要篇章都是他们授意下写出来的,而他总要把文章带回家去写,说是家里比较安静。
为使报纸带有文学色彩和巴黎特色,报馆聘请了两位各有特长的著名作家,一位是雅克·里瓦尔,负责时事专栏,另一位是诗人诺贝尔·德·瓦伦,负责文艺专栏,用新派的话来说,称他为小说家。
此外,还在以笔杆为生、生活拮据的大批文人中,廉价招募几位艺术、绘画、音乐和戏剧方面的评论家,以及一位负责刑事案件的编辑和一位负责赛马报道的编辑。最后,还有两位来自上流社会的女士,分别以“红裳女”和“素手夫人”的笔名,时常寄来一些稿件,介绍社交界的各类趣闻,讨论时装、礼节、高雅生活和处世之道等方面的问题,或是透露一些贵妇人的秘闻轶事。
所以,就是由上述来自各方面的人士支撑着,《法兰西生活报》这份“以国家金融为依托而在政治暗礁间穿行”的报纸。
正当杜洛瓦为自己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而感到欣喜万分之时,他收到了那印制精美的请柬。请柬上写着:“瓦尔特先生和夫人订于一月二十日星期四晚在寒舍略备薄酒,招待各方好友,恭请杜洛瓦先生届时光临。”
老板的多次恩宠,杜洛瓦喜不自禁,不禁对着请帖吻了又吻,像是收到一封情书一样。接着,他去找了一下报馆财务,同他谈了谈经费问题。
一般情况下,社会新闻栏所配外勤记者的薪俸及这些记者所写稿件的酬金,都由该栏主管所掌管的专项资金支付。稿件不分好坏与否,酬金一律照付,如同果农送给鲜果店的水果一样。
这笔归杜洛瓦掌管的钱,在起初阶段为每月一千二百法郎。杜洛瓦觉得,这钱既然到了他手中,自己可以扣下一部分。
经他再三恳请,报馆财务终于同意先行预支四百法郎。钱一到手,他真打算立即将欠德·马莱尔夫人的二百八十法郎还掉,但几乎立即想到,这样一来,他手中便只剩下一百二十法郎了,靠这点钱显然难以将此栏目办好。所以只得打消此念,过一段时间再说。
他所接管的,是一间供全组人员使用的大房间,房内放着一张长桌和一些堆放信件的木格。房间的一头被他占了,胸前垂着乌黑长发的布瓦勒纳则占了另外一头,他年龄虽大仍整天伏案。接连两天杜洛瓦都忙着办理公务。放在房间中央的长桌,属于那些常年奔波在外的外勤记者。他们一般都是将它当做凳子使用,或是沿桌边坐下,任两腿垂下;或是盘起两腿,在桌子中央坐着。最多时,常常有五六个人同时端坐在桌上,恰似一尊尊中国瓷娃娃放在那里。与此同时,他们还带着浓厚的兴致,手中玩着接木球游戏。
对这玩艺儿杜洛瓦如今也着迷了,并且在圣波坦的带领和指导下,已玩得非常熟练。
现在弗雷斯蒂埃的身体状况,是越来越糟了。他最近买的那只用安的列斯优质木料制做的小木球,尽管心爱无比,但玩起来已力不从心,只得送给了杜洛瓦。杜洛瓦则浑身是劲,一有空闲,便不知疲倦地操纵那系于绳子末端的小木球,同时低声数着数:“一——二——三——四——五——六。”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他要去瓦尔特夫人家赴宴的那天,他最后已能够一口气玩到二十。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心中不觉一阵惊喜:“看来今天是我的好日子,真是事事如意。”他这样想倒也不无道理,因为实际上,在《法兰西生活报》这间办公室里,一个人只要木球玩得好,便被视作高人一等。
为了有充足时间好好修饰一番,他早早离开了报馆。走在“伦敦街”上,他忽见前方不远处有个身材不高的女人,正迈着小步,极匆忙地向前走着,模样很像德·马莱尔夫人。他顿时感到脸颊发烧,心房怦怦直跳。于是穿过马路,想从侧面看个究竟。不料对方也正停下准备过马路。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看错了,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常常想,假如真有一天与她狭路相逢,该如何面对?是向她打招呼,还是装着没有看见?
“我不会碰见她的。”他心里想。
天气很冷。路旁的水沟已经结上一层厚厚的冰。在昏黄的路灯下,人行道灰蒙蒙的,往日的勃勃生机已不复存在。回到住所,杜洛瓦向四周扫了一眼,心中想着:
“是该换换地方了。对我来说,现在是再也不能住在这种房子里了。”
他心潮澎湃,兴奋不已,真想到房顶上去跑上两圈,宣泄一下心中的喜悦。他从床边踱到窗口,自言自语地大声说道:
“时来运转了!运气真的来了!我要写封信告诉爸爸。”
他常年不断地给家里写信。父亲在诺曼底一条山间公路旁开了一家小酒店,从陡峭的山坡向下望去,卢昂城和广阔的塞纳河河谷全收眼底。每次接到儿子的来信,酒店里总沉浸在一片欢乐中。
杜洛瓦也常收到父亲的来信。蓝色的信封上,是他父亲以他那颤抖的手写下的粗大字体。每次来信的开头总是这样几句:
亲爱的孩子,给你写这封信别无他事,只是想告诉你家中平安,我和你母亲都很好。这里一切照常,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不过,有件事仍想对你说一说……
而对村里的情况、邻里的变迁、地里的收成等等,杜洛瓦也一直十分牵挂。
现在,他一边对着那个小镜子系着白色的领带,一边在心里说道:
“我明天就给父亲写信,告诉他一切。老人家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样的地方我也会去,他知道后将不知会怎样惊奇呢!说来惭愧,这样的饭菜,他一辈子也没尝过!”
想到这里,蓦然,他的眼前又出现酒店厅堂后面那黑咕隆咚的厨房,墙上挂着一排黄碜碜的铜锅。一只猫伏在壁炉前,头向着炉火,看上去尤似传说中的狮头羊身、口中喷着火的怪兽。常年飘洒汤汤水水而使木质桌案表面积了一层厚厚的油渍。在中央的案子上,一盆汤正冒着热气。一支点着的蜡烛,就放在两个菜盆之间。杜洛瓦好像看到,他的父亲和母亲一身乡下装束、手脚已不太灵便的正坐在案边,小口小口地喝着汤。他是那样的熟悉他们苍老脸庞上的每一道皱纹,以及他们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甚至他们每天面对面坐在案前吃晚饭时互相会说些什么,他也能猜到。
这时他想:“看来我得抽时间回去看看他们了。”
就在这时,他修饰结束,吹灭蜡烛,走下楼去。
他沿着环城大街往前走着,几个妓女走过来和他搭腔,挽起了他的胳膊。他满脸鄙夷地抽出胳膊,叫她们滚开,仿佛她们轻视了他,侮辱了他……她们把他当成什么人了?这些骚娘儿们怎么竟连自己面前现在站的是什么人也分辨不出来?一套黑色的礼服穿在身上,如今又正要到一家富有、知名、地位显赫的人家去赴宴,给他一种感觉好像自己的身份也变了,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地地道道上流社会的绅士。
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进了瓦尔特先生家的前厅,整个大厅被几个高高的铜烛台照得通明。他神态坦然地将手杖和外氅交给迎上前来的两个仆人,全部厅堂都亮如白昼。
瓦尔特夫人也笑容可掬地正站在第二间也是最大的一间客厅前迎接来宾。她对杜洛瓦的到来表示欢迎。杜洛瓦接着和两个先他而到的人握了握手。这就是身为议员的《法兰西生活报》幕后编辑菲尔曼先生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拉罗舍·马蒂厄是一位在众议院很有影响的人物,因而在报馆内享有特殊的威望。谁也不怀疑他有朝一天会当上部长。
一会儿,弗雷斯蒂埃夫妇到了。弗雷斯蒂埃夫人今天十分迷人,她穿了一身粉红色衣服。杜洛瓦见她一来便与两位议员交谈关系甚是密切,不由得暗暗吃惊。她站在壁炉旁,嘀嘀咕咕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谈了足有五分多钟。她丈夫查理则是一副神虚体倦的样子,一个月来,他又瘦了许多,而且总是咳个不止,不止一次地在口中念道:
“看来我得下定决心,今冬剩下的时光,非去南方度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