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莫泊桑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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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漂亮朋友(28)

他们回到酒店时,两位老人已经睡了。这一夜,她没有睡好,不断地被各种各样熟悉的声响惊醒。这些声响正是农村所特有的,她难以适应,如猫头鹰的叫声、一头猪在墙边猪圈里的哼哼声,以及午夜刚过便已经出现的雄鸡打鸣声。

天刚蒙蒙亮,她便起了床,很快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杜洛瓦过去禀告父母,说他们要走了。两位老人不禁一怔,经过三言两语也就弄清楚了,这匆匆离去是谁的意愿。

父亲只问了一句:

“你不久还会回来吧?”

“当然,一到夏天就回来。”

“是吗?那好吧。”

母亲在一旁嘟囔着:

“希望你能平平安安,不会因自己做的事而后悔。”

为安慰两位不满的老人,杜洛瓦给他们留了二百法郎作为礼物。十点左右,派去叫车的小男孩,把马车领了来。一对新人也就吻别双亲,登车离去了。

车子向山下走去,杜洛瓦噗嗤一笑,说道:

“怎么样,我是否有言在先,不能带你来见我父母杜洛瓦·德·康泰尔先生与夫人?”

玛德莱娜也笑了,说道:

“不过我现在心情很好,他们是两个老实人,我已开始喜欢他们了。回到巴黎后,我要给他们寄点糕点。”

随后,她又嘀咕道:

“杜洛瓦·德,康泰尔……你等着瞧吧,收到我们的结婚喜报后,谁也不会对这个称呼感到奇怪的。我们就说,在你父亲的庄园里住了一周。”

她把身子靠过去,在他的嘴角轻轻吻了一下,说道:“你好,乔!”

“你好,玛德。”杜洛瓦将手从她身后伸过来,搂住了她的腰。

远远看去,晨光下的塞纳河,如同一条银色的丝带向山谷深处逶逶而去。大河的一边,林立的工厂烟囱正向天空喷着团团煤烟。另一边,古城卢昂岿然耸立的大小钟楼直插云天。

这一对新人返回巴黎已两天了。杜洛瓦又回到了报馆里。原先所说由他接替弗雷斯蒂埃生前所任职务、专门撰写政论文章一事,还要一些时日。因此他暂时仍负责社会新闻栏的工作。

这天傍晚,离开报馆后,他径直赶往家中——玛德莱娜的前夫留下的房子——去吃晚饭。一想到很快又可同新婚燕尔的妻子亲昵一番,他便兴奋不已。完全为妻子的姿色倾倒的他,现在对她完全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走到洛雷特圣母街,经过一家花店时,他忽然灵机一动,决定给她买束花,因此特意挑了一束花蕾很多的玫瑰。其中有的花朵已经开始开放,散发出浓郁的芳香。

踏上新居的楼梯,每登上一层楼,他都要在楼梯口的镜子前停下来,得意地照一照。因为镜子里的形象,使他想起了自己初次走进这幢楼房的情景。

由于忘了带钥匙,他按了按门铃。开门的,仍旧是先前那个仆人。妻子主张将此人留下,他同意了。

“太太回来没有?”他问道。

“已经回来了,先生。”

走过餐厅时,他发现桌上放着三副餐具,不由地深为纳罕。他从客厅向上撩起的门帘看见玛德莱娜正在朝壁炉上的一只花盆里插一束玫瑰。这束玫瑰,同他手上的那束一模一样。这使他很是扫兴,一肚子不高兴,仿佛他对妻子的这一情意缠绵的表示,及因而从她那里必会得到的快乐,被人抢先偷去了。

“你今天请了哪位客人?”他走进去问。

玛德莱娜继续在那里整理着花,并没有回过头来:

“今晚来的这个人,可以说是客人,也可以说不是。因为他是我的老友德·沃德雷克伯爵。多年以来,他每个星期一都要来这吃晚饭,今晚也跟往常一样。”

“啊!非常好。”杜洛瓦嘀咕道。

他站在她身后,很想把手上的花藏起来,他还是说了出来:

“看,我也给你带来一束玫瑰。”

玛德莱娜猛地转过身来,满脸堆着笑:

“啊!你还想到了这一点,真是难为你了,

她向杜洛瓦伸出双臂,把嘴唇送了过去,神态是那样地情真意切。他的心因而得到了些许宽慰。

玛德莱娜接过花束来闻了闻,兴高采烈地像个孩子,蹦蹦跳跳地将花插到了放在壁炉另一头的空瓶内。

“这空空的壁炉上方,现在总算像个样子了,我真高兴。”

她对着这番布置,发出一声感叹。

接着,她又满怀信心地说:

“知道吗?沃德雷克这个人脾气很好,你们很快就会无话不谈了。”

门铃响了起来,伯爵驾到。他很自然地走了进来,神态之悠闲,同在自己家里一样。只见他彬彬有礼地吻了吻年轻女人的纤纤细手,然后转过身,热诚地把手朝她丈夫伸了过来:

“一向好吗,亲爱的杜洛瓦先生?”

想从前,他同杜洛瓦在这里相遇,表情是那样拘谨和生硬,而今天却完全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这清楚地表明,从那时以来,情况已发生了很大变化。杜洛瓦受宠若惊,为了不辜负其盛情,立刻笑脸相迎。经过简短的交谈,两人几乎像是一对交往多年、互相倾慕的莫逆之交。

容光焕发的玛德莱娜,对他们说道:

“你们俩谈吧,我去厨房看看。”

她分别朝他们看了一眼,走了出去。

待她回来时,她见他们正谈论一出新上演的戏剧。两人的观点完全一致,目光中很有点一拍即合、相见恨晚的样子。

晚餐很丰盛,席间气氛和谐而融洽。伯爵呆到很晚才走。因为他觉得在这幢房子里,同这对年轻漂亮的新婚伉俪在一起,他是如此地心恬意适。

他走后,玛德莱娜向丈夫说:

“你说他是不是很不错?待你对他完全了解后,你会对他更加敬佩的。他实在是一个忠实可靠、不可多得的朋友。唉,若不是他……”

她还未把话说完,杜洛瓦便抢着说道:

“是的,我也觉得他很不错。我想,我们会很合得来。”

“有件事还没告诉你,”玛德莱娜接着说道,“今晚睡觉之前,我们还得赶写一篇文章。饭前没有对你讲,是因为,沃德雷克那时就要来了。我刚刚得到一条有关摩洛哥的重要消息,是将来一定会当上部长的拉罗舍·马蒂厄议员给我提供的。我们得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引起各方的轰动。有关材料和数字,我已经拿来了。来,我们马上就动手,你把纸拿上。”

杜洛瓦拿起纸,二人到了书房里。

书房里,书架上的书仍旧像先前一样摆放着,纹丝未动。只是最上层又多了三只花瓶,那是弗雷斯蒂埃去世前一天在朱昂湾买的。桌子下面,死者生前用过的暖脚套还摆在那儿,正等着杜洛瓦来享用。杜洛瓦在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支蘸水笔。笔杆上,清楚地可以看到,死者生前咬过的斑斑痕迹。

玛德莱娜点上一支烟,斜倚在壁炉上,讲述了她听到的消息,接着又阐明了她的想法和她所考虑的文章梗概。

杜洛瓦一边仔细聆听,一边不时在纸上草草写下几个字。玛德莱娜说完后,他提了些不同的看法,接着又回到所谈问题上,借题作了一番发挥。经他这样一加工,他此刻所谈的,已经不是什么文章的梗概,而是要搞一场倒阁运动。这篇文章只不过是个引子。她妻子已放下手中的香烟,不觉兴趣大增。杜洛瓦一番话让她茅塞顿开,顺着他的思路,她对问题似乎看得更远了。

因此,她不时点头:“对……对……很好……太好了……这才显出文章的分量……”

杜洛瓦说完以后,她催促道:

“现在让我们动笔吧。”

可是一旦摊开稿纸,杜洛瓦却又不知从何落笔了,这是他一贯的毛病。他苦苦地思索了起来。玛德莱娜轻轻走过来,伏在他肩上,在他耳边,低声一句句地向他口授。

虽然如此,她仍旧不时停下来,显出一番把握不定的样子,问道:

“你是这个意思吗?”

“对,一点没错儿。”杜洛瓦每次总这样答道。

玛德莱娜出语辛辣而尖刻,这正是女流之辈所特有的,现在正可用来对现任政府官员大张挞伐。她不仅对这位政府官员所推行的政策大力嘲讽,而且诙谐地把对官员外貌的取笑也溶入进去。文章写得潇洒自如、意趣横生,让人读了不禁开怀大笑,同时对其观察之敏锐也深为折服。

杜洛瓦还不时地添上几句,更使文章的芒头显得更加咄咄逼人。此外,别有用心地含沙射影,更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是他在撰写地方新闻时磨炼出来的。每当他认为玛德莱娜提供的依据不大可靠、易于弄巧成拙时,他总有办法巧妙地把文章写得扑朔迷离,使读者经自己思考后又不得不接受他的想法,从而比直接说出更具有分量。

文章写好后,杜洛瓦以抑扬顿挫的腔调,大声念了一遍。夫妻俩一致认为写得无懈可击,好像互相敞开了心扉似的,带着分外的欣喜与惊奇相视而笑。他们惺惺相惜,深情地注视着对方,彼此间因深深的倾慕和柔情依依而兴奋不已,待到躯体不禁春情萌动,最后不约而同地一下子投入对方的怀抱。

“咱们现在去睡吧。”杜洛瓦拿起桌上的灯,目光灼灼。“您既想要引路,请不妨先行一步,我的主人。”玛德莱娜回答。

两人于是一前一后朝卧房走去。妻子在后面一边走着,一边还不停地用指尖在丈夫的脖颈处轻轻地挠着,催他快走,因为杜洛瓦最害怕别人给他搔痒。

文章以乔治·杜洛瓦·德·康泰尔的署名发表后,引起非常大的轰动。众议院一片哗然。瓦尔特老头对杜洛瓦大加赞扬了一番,决定《法兰西生活报》的政治栏目,从此由他负责,社会新闻栏则仍旧由布瓦勒纳负责。

就这样该报随后对负责国家日常事务的内阁,展开了一系列巧妙而尖刻的抨击。有关文章都写得别具匠心,并且例举了大量事实依据,时而挖苦讽刺、取笑逗乐,时而笔锋犀利、炮火连连。如此连连击中要害,打得既准又狠,让人惊讶不已。大段大段地转载《法兰西生活报》的文章,一时成为其他报刊的时髦之举。官场人士纷纷打听,可否对这未曾谋面的凶狠家伙许以高官厚禄,从而令之偃旗息鼓。

杜洛瓦真正在政界名噪一时。人们一见到他,就是一番热烈的握手,并把头上的帽子举得老高。其声望与日俱增,由此可见一斑。不过相比之下,他妻子的才智机敏,消息之灵和交友之广,更使他暗暗叫绝。

不管他每天什么时候回到家中,总可见到客厅里坐着一位客人,不是参议员或者众议员,便是政府官员或军中将领。他们待玛德莱娜一如多年知交,神态自然而又亲切。她是在哪儿同这些人结识的呢?她自己说是在社交场合。可他们对她如此信任和青睐,她又是怎样得到的呢?他始终弄不明白。

“她完全可以做个一流的外交家。”杜洛瓦心里想。

晚上过了吃饭时间回来,对她而言是经常有的事。每当此时,她总是气喘吁吁、面色通红、激动不已。面纱还来不及摘去,便忙着开口道:

“我今天可给你带来了一份‘美味佳肴’。司法部长刚刚任命的两位法官,你想,他们曾经是混合委员会成员。咱们这次可要给他一点儿颜色看看,让他永远也忘不了。”

于是他们立刻写了一篇文章,把这位部长骂得狗血喷头。第二天,又是一篇。第三天,又写了一篇。每星期二就是在德·沃德雷克伯爵来过的后一天,到泉水街玛德莱娜家来吃晚饭的众议员拉罗舍·马蒂厄,这天一进门便紧紧地握住他们夫妇二人的手,欣喜若狂地连声说:

“好样的,这阵势可真是厉害!经过这番猛烈抨击,我们岂有不大获全胜的把握?”

此人长久以来,就对外交部长的职位虎视眈眈。这次确实希望能趁机了却心愿。

这个八面玲珑的政客,其实并没有什么政治信仰与多大能耐,更无什么胆略和真才实学。作为一名外省的律师,他原来是某省城的一位风云人物,但为人狡诈,一向在各激进派之间谋求折衷,是所谓拥护共和的耶稣会会员,而说是自由思想的卫士是更不符合的。这种像粪堆里滋生的蝇蛆,借候选之机钻入政界者,成百上千。

受小农思想的驱使他尤其善于投机钻营,于是在失意潦倒、一事无成的众议员同僚中,俨然成了佼佼者。为了搏得众人的好感,他衣着讲究,仪态端庄,待人和蔼可亲,因此在社交界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达官显宦中,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

“不久拉罗舍将当上部长。”到处都有人如此议论。他自己也坚信部长的职位非他莫属。

他是瓦尔特老头所办报纸的一名大股东,也是他在众议院的同行,并已经同他合伙做过多笔金融生意。

可以说杜洛瓦对他是死心塌地的支持,因为他隐隐觉得,自己日后说不定可从中捞到一些好处。再说他不过刚接手弗雷斯蒂埃丢下的这摊事儿。而拉罗舍·马蒂厄曾许诺过弗雷斯蒂埃,胜利的日子一旦到来,便授予他荣誉团十字勋章。所以说这枚勋章将戴在他这个玛德莱娜新嫁的丈夫身上是理所应当的。除此之外,总的说来,其他一切如故,并无任何变化。对于杜洛瓦所处的这一情况,同事们看得清清楚楚,人前人后常爱拿他开玩笑,使得杜洛瓦很恼火。有的人干脆叫他弗雷斯蒂埃。

这一天他一走进报馆,便有人不顾一切地向他叫道:“喂,弗雷斯蒂埃。”

他佯装没有听见,走到放信的木格前,看有没有自己的信。可是那个人又喊了起来,而且叫得更来劲儿:“喂!弗雷斯蒂埃。”见到这种情景,周围几个人克制不住发出咯咯的笑声。

杜洛瓦往经理办公室走过去,刚才喊的人突然挡住了他,说道:

“对不起,我刚才喊的是你。真是昏了头,动不动就把你同可怜的查理混淆起来。因为你写的文章与他的文章,看起来太像了。真可谓如出一辙,大家都分不清呢。”

杜洛瓦一言未答,但心里却窝着火,开始对死鬼弗雷斯蒂埃感到愤恨不已。

大家都很惊讶他这个政治栏目新任负责人,同其前任的文章,不论在措辞上还是在写法上,都如出一辙。同时瓦尔特老头本人也说:

“对,猛一看去,的确像是弗雷斯蒂埃写的。但文章的内容却要更加充实,行文也更加大胆、泼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