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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漂亮朋友(29)

又有一次,杜洛瓦偶尔打开存放小木球的柜子,看到弗雷斯蒂埃玩过的那些小球旁边,木棒上缠着一块黑纱,而自己当初由圣波坦带着玩的那个小球旁边,木棒上却缠了根粉红色缎带。所有木球皆按其大小摆放整齐,旁边有一块博物馆陈列品前常见的那种标示牌。牌上写着:“此处木球系由弗雷斯蒂埃及其同仁昔日所收藏,今归未经政府正式认可的继承人弗雷斯蒂埃·杜洛瓦所有。此物经久耐磨,用处甚广,居家旅行均可使用。”

杜洛瓦看完,耐着性子把柜门关上,可是仍以房内其他人都能够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

“想不到嫉妒成性的蠢才,处处都有。”

他的自尊心与虚荣心因而受到了伤害。以笔杆为生的人,自尊心和虚荣心本来就很脆弱,常常疑神疑鬼,肝火甚旺。不论是普通记者还是天才诗人,都不可避免。

“弗雷斯蒂埃”这几个字现在成了他一块心病,他很害怕听到,一听见就脸上发烧。

对他来说,这个名字是对他的辛辣嘲讽,岂止是嘲讽,简直是一种侮辱。仿佛时时在向他呐喊:

“你的文章是你老婆帮你写的,如同她的前夫发表过的那些文章一样。没有她,你什么都干不成?”

没有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必将会一事无成。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但要说他杜洛瓦不也一样?

回到家中,他仍然为此而深深苦恼着。在这个家里,从家具到各类摆设,他不论触及到什么,马上便会想起已故的弗雷斯蒂埃。对于这些事,他起初并没在意,可是同事们开的玩笑,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一碰到这些迄今一直没怎么注意的东西,心头就隐隐作痛。

他现在只要一拿取某件东西,便觉得仿佛看到上面正放着查理的一只手。眼前的一切,都是查理用过的,都是他过去购买和喜爱的。这样一来,哪怕一想到他这位朋友同他妻子往日的关系,杜洛瓦也开始觉得恼火万分了。

为自己这种反常心理他常常感到纳闷,暗自忖度,不禁自言自语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玛德莱娜与朋友交往,我从来没有嫉妒心理,对她的所作所为一向是完全放心。她进进出出,我从来不过问。可是现在一想起查理这个死鬼,我便气不打一处来!”

“根本原因恐怕在于,”杜洛瓦又想,“他不过是个窝囊废,弄得我也跟着倒楣。不知玛德莱娜当初怎么嫁了这么一个蠢货?”

因此,这个问题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着:

“像她这样一个精明女人,怎么会心血来潮,看上这个无用的东西?”

这样,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玛德莱娜家中男仆或者女佣的一句话,只要一提起死者,便使他心如针扎,忿怒之情与日俱增。

一天晚上,喜欢甜食的杜洛瓦向妻子道:

“怎么一块点心也没有?你从来没让他们准备过。”

“真的,这件事我倒真没想到,”年轻的妻子笑道,“因为查理生前不喜欢甜的东西。”

杜洛瓦再也克制不住了,恼火地打断她:

“你可知道?你天天左一个查理,右一个查理,一会儿又是查理喜欢这个,一会儿是查理喜欢那个,把我弄得烦透了。查理既然已经死了,你就让他安息吧。”

玛德莱娜惊异地望着丈夫,为他这无名火感到莫名其妙。然而她到底是个精细的女人,马上也就对他的心事猜了个八九:一定是潜移默化的忌妒心理在那里作祟,只要一提起死者,此种嫉恨便会大大膨胀。

她觉得这或许很可笑,但心里却美滋滋的,因此什么也没有说。

杜洛瓦为自己这一通按捺不住的发泄而感到恼火。这天晚饭后,他们正忙着写一篇文章,准备第二天发表。他忽然觉得套在脚上的暖脚套太碍事,想把它翻过来,但未能如愿,因此一脚踢开,笑着问:

“查理以前常常用这玩意儿吗?”

“对,”玛德莱娜也笑着答道,“他成天怕感冒,毕竟身体较弱。”

“对于这一点,他的死不也充分证明了吗。”杜洛瓦恶狠狠地说。接着又吻了吻妻子的手,笑容可掬地说道:“所幸我跟他不一样。”

到了就寝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仍回旋着那一成不变的念头,又问道:

“查理睡觉时是否带一个棉布睡帽,把后脑勺捂得严严实实,怕耳朵灌进穿堂风吗?”

“不,”玛德莱娜对于他的玩笑始终听之任之,“他只在头上系一块纱巾。”

“真是丑陋之极。”杜洛瓦带着高人一等的鄙夷神情,耸耸肩。

从此以后,查理的名字也就时时挂在他的嘴边,不论遇上什么事总要提起他,并且装腔作势地带着无限的同情之态,一口一个“可怜的查理”。

一旦在报馆里听到有人叫他两三次弗雷斯蒂埃,那么他一回到家中,便会紧追不放拿长眠于九泉之下的死者出气,怀着仇恨,对死者百般嘲弄。这时,他常常会得意地把他的缺点及卑下的表现和可笑之处,一一列数出来,甚至加以渲染与夸大,仿佛要把这可怕的劲敌在他妻子心中所产生的影响清除干净。有一句话,他不知已经重复了多少遍:

“你还记得吗,玛德?弗雷斯蒂埃这个蠢蛋那天竟然声称,他可举出例子说明,胖子要比瘦子更加有劲。”

后来,他竟然对死者的床第隐私也发生了兴趣,对此妻子实在难于启齿,始终拒绝回答。他却坚持非要她说不可:

“好了,好了,快给我讲讲吧。他在这方面的表现一定十分滑稽可笑,对吗?”

“好了,还是让他安息吧。”玛德莱娜说道,声音很低。

“不,告诉我,”杜洛瓦穷追不舍,“这个蠢蛋在床上一定也笨拙极了!”

久而久之,他老是以这样的话语来结束谈话:“这家伙可真是个十足的蠢货!”

六月末的一天晚上,天气很热,他站在窗边抽烟,忽然灵机一动,想去外面散散步,于是向玛德莱娜问:

“我的小玛德,陪我去布洛涅林苑走一走好吗?”

“好,当然可以。”

他们乘了一辆敞篷马车,途经香榭丽舍大街向布洛涅林苑林荫大道驶去。天上的云彩纹丝不动,一点风也没有。整个巴黎热得像个蒸笼,吸入肺里的空气像锅炉里冒出的热汽,滚烫滚烫。一队队首尾相接的马车,往那较为清凉的林苑中送去一对对情侣。

望着坐在车里的恋人勾肩搭背,女的穿着浅色连衣裙,男的穿着深色的西装,从他们面前驶过,杜洛瓦与玛德莱娜不觉心驰神往。在炙热的星空下,这情侣组成的洪流源源不断地流向林苑。除了车轮在地上的低沉滚动声,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每辆车上都坐着一对男女。他们默默无语,互相依偎着斜靠在座位上,沉醉于欲火所造成的梦幻中,正心急火燎地期待着那即将到来的狂热拥抱。灼热的暮色中好像到处都是如痴如醉的热吻。这兽欲横溢,滚滚向前的恋人大军,简直使空气也变得更加凝重,令人窒息。这些成双成对的恋人们,如今都沉醉于同一种追求,同一种激情中,一股狂热的气氛笼罩着四周。满载着万种柔情蜜意的马车,每一辆上方仿佛都飘逸出无限温存一边走,一边播洒着男欢女爱的浓厚气息,让人心旌摇摇,不能自己。

在这缠绵情意的熏染下,杜洛瓦与玛德莱娜不觉也柔情依依地手拉手,一言不发,心头因四周的强烈气氛而激动不已。

车到城外拐弯处,他们情不自禁猛地拥抱在一起。玛德莱娜心醉神迷,嗫嚅地说:

“咱们又像上次去卢昂那样,随心所欲了。”

长长的车流进入林苑后也就散开了。在散步的湖区小路上,马车渐渐稀疏起来。林荫茂密,树影飘摇。树下小溪流水潺潺,树梢上方,广袤的苍穹已经是繁星点点,空气因而显得格外凉爽宜人。车中情人在神秘的夜色中拥抱,亲吻,没有不感到销魂蚀骨的。

“啊,我的小玛德!”杜洛瓦紧紧地搂着妻子,温存地叫了一声。

“还记得你家乡的树林吗?”玛德莱娜说道,“那片林子是多么地阴森恐怖。我总觉得它无边无际,猛禽怪兽,出没无常。而这里的景象就大不相同,轻柔晚风的抚摸让人心旷神怡。据我所知,林苑那边就是塞弗勒。”

“噢,瞧你说的,”杜洛瓦说道,“我家乡的那个树林,也就有些鹿、狐狸、狍子和野猪而已,再有就是时而可以见到的守林人小屋了。”

这“守林人”一词,正是死者弗雷斯蒂埃的姓氏,从他口中脱口而出,他不由地一惊。好像这个名字不是他自己说出的,而是某个人从路旁的灌木丛里朝他喊出来的。忽然之间,他缄默不语。多日来,对死者的嫉妒一直折磨着他,弄得他坐卧不宁,很难排解。如今,他又回到了这莫名其妙、不能自拔的苦闷中。

过了一会儿,他向妻子问道:

“你过去也同查理一起,晚上乘车来这儿走走吗?”

“当然,我们常常来这儿。”

听了这句话,他突然想立刻打道回府,这要求那么强烈,弄得他无以抗拒。因为这时,弗雷斯蒂埃的身影又回到了他心头,紧紧地束缚着他,一点也摆脱不了。不论是想什么或是说什么,都摆不脱这个死鬼。

他恶狠狠地向玛德莱娜说:

“请告诉我,玛德。”

“什么,亲爱的。”

“你有没有给可怜的查理戴过绿帽子?

“你的这些想法真无聊,什么时候才完,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年轻的妻子满脸鄙视地说道。

但杜洛瓦依然毫无收敛:

“看你,我的小玛德,爽快一点,照直说好了。快说,你让他戴过绿帽子,对吗?”

玛德莱娜,跟所有女人一样,一听到这充满侮辱的话语,便气得浑身发颤,无言以对。

“见鬼,”杜洛瓦毫不退让,又说,“世上要是有人死还戴着绿帽子的话,那就是他了。是的,一点没错。我之所以问你有没有给他戴绿帽子,就是想弄清这一点。不是吗?他那副模样是多么地笨头呆脑?”

他觉得,玛德莱娜好像笑了笑,也许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因此他坚持道:

“好了,赶快直说吧。这没什么关系?相反,你若向我承认,说你欺骗过他,那才有意思呢?”

他一心盼望的,是能够证明那个可恨而又可恶的死鬼查理,确实曾受过这可笑的耻辱。因此此刻正为弄清这一点而焦躁不安:

“玛德,我的小玛德,求你了,你就承认了吧,这是他应有的下场。你如果不给他戴上,反倒是天大的错误了。来,玛德,承认吧。”

杜洛瓦如此固执地坚持其想法,玛德莱娜现在也觉得十分有意思。因为她断断续续地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杜洛瓦于是把嘴凑近妻子的耳边:

“说了吧……说了吧……只说个‘是’不就完了?”

没料到妻子猛然躲开身子,说:

“你这个人真笨!谁会回答这种问题?”

她说这话的语气是那样怪异,杜洛瓦立刻像是浑身浇了盆冷水,惊慌失措微微喘息地僵在那里,神色茫然,好像受到了严厉训斥。

这时马车正沿着湖边前行,映入水中的点点繁星,清晰可见。深沉的夜色中似乎有两只天鹅在缓缓游动。

“我们往回走吧。”杜洛瓦向车夫喊了一声。马车便掉转头,踏上了归程。迎面还有一些车辆正不紧不慢地向这边驶过来,车上的大马灯像一只只眼睛,在黑暗的树林中闪烁。

“这会不会是一种默认?”杜洛瓦的心头仍然萦绕着妻子刚才的话语,由于他觉得,她的语气实在有点怪!她肯定欺骗了前夫,杜洛瓦对此现在已差不多可以肯定。这使他怒火中烧,真想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痛打一顿,或把她掐死!

“啊,亲爱的,如要我欺骗他,那也只会同你!”倘若这样的回答,那该多好!他会怎样地拥抱她,亲吻她,爱她!

他双臂环抱在胸前,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两眼望着天上,内心却思绪翻滚,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他只是感到,胸中正郁结着满腔的怨恨与怒火,同每一个男子在得悉自己的妻子水性扬花时所产生的心情一样。怀疑妻子不忠,因而心情苦恼,难于言表,这种滋味他还是生来首次尝到!于是,他现在倒是在为他的亡友弗雷斯蒂埃感到不平!这种不平之感是那样强烈,可以这样说,转而迅速变成对玛德莱娜的仇恨。既然她让前夫戴了绿帽子,他杜洛瓦又怎能信得过她?

不过很快他的心情就恢复了冷静。为使痛苦的心灵得到慰籍,他自我安慰道:

“没有一个女人是规矩的。对于这些人,只能利用,决不可对她们有丝毫的真情。”

如此想后,内心的痛苦转瞬变成满腔的鄙视与厌恶,他真想把这些想法和盘托出,发泄一通。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克制住了,同时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

“强者才能拥有世界。我必须做个强者,凌驾于一切之上。”

马车走得很快,转眼已越过旧日城墙。杜洛瓦望着前方天幕上有一团红光,它很像一个烧得红红的巨大铸铁炉立在那里。耳际边传来一片由各种各样的声响聚集而成的低沉隆隆声,时远时近,连续不断。这就是巨大而模糊的生命的颤动,是巴黎呼出的气息。在这夏日的夜晚,她像一个精疲力竭的巨人,正躺在那儿喘着粗气。

“我若再为此而大动肝火,”杜洛瓦接着又想,“那也未免太蠢了。人人都是为自己,胜利属于勇敢者。什么都离不开‘自私’两字,有的自私是为了名利,有的自私是为了爱情与女人,前者总比后者要好。”

星形广场的凯旋门,又出现在视野中了。它像一个丑陋的巨人屹然挺立于城门边,好像正准备迈开粗壮的双腿,沿着面前的宽阔林荫道大步朝前走。杜洛瓦和玛德莱娜所乘的马车,又被卷入了车的洪流。这一辆辆马车,如今正把那些卿卿我我的情侣送回家去。他们的心早已飞到床上,因此个个默默无语。面对这壮观的场面,杜洛瓦和玛德莱娜觉得,好像整个人类都陶醉在这种欢乐与幸福之中。

玛德莱娜看出丈夫一定有心事,便轻声问道:

“你在想什么呢,亲爱的?你已有半个小时没说一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