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莫泊桑文集
48509000000049

第49章 漂亮朋友(31)

“对,”瓦尔特夫人满脸通红,急忙说道,“我承认,如果我同您更熟一点,我也会像小洛琳娜那样,叫您漂亮朋友的。对您来说,这个称呼非常贴切。”

“夫人,”杜洛瓦笑道,“既然如此,您不妨也这样叫好了。”

“不行,”瓦尔特夫人垂下眼帘,“我们的关系还不很熟悉。”

“您总不会认为,”杜洛瓦喃喃地说,“我们之间会始终像现在这样吧。”

“以后再说吧。”她说。

走到狭窄的楼梯口,杜洛瓦将身子闪到一边,让瓦尔特夫人先下去。这里点着一盏煤气灯。从明亮的阳光下来到这灯光昏暗的地方,气氛忽然显得有些阴森森的。螺旋型楼梯下方,很快喷涌上来一股又湿又潮的地下室的气味。四周墙壁为举行这次剑术表演,虽已擦过,但依然霉味很重。除此之外,空气中还伴有宗教仪式上常常可闻到的安息香香味,以及女士们身上散发出的各种各样的香脂味,如鸢尾根香、马鞭草香和紫罗兰香。

放眼望去,到处是黑压压的人群。嘈杂的说话声音震耳欲聋。

整个地下室里都点满煤气彩灯和纸糊灯笼。沿着硝迹斑斑的石头墙壁,堆放着一层厚厚的绿色枝叶。灯笼就掩藏在这一簇簇树叶后面,于是人们所见到的,只是一些枝叶。

天花板上点缀着蕨薇等蕨类植物,地上铺着树叶和鲜花。

这番显然别具匠心的布置,情趣盎然。大厅深处搭着擂台。擂台两侧,各有一排座椅,那是裁判席。

地下室左右两边,各放了十排长凳,可容纳二百来人就座。事实上,被邀请的来宾却达四百人之多。

一些穿着击剑服的年轻人面对观众,站在比赛台前。他们个个身材瘦削,四肢修长,嘴角蓄着短髭,胸膛高高挺起。其中有的是剑术师,有的是业余选手,但皆属当今剑坛名流。他们身边围了一群衣冠楚楚的绅士。他们有的风华正茂,有的两鬓霜染,正在同这些身穿击剑服的青年说着什么,看来关系十分密切。他们站在那儿,很希望能引人注目,并被人认出来。因为他们虽然穿着便服,但不是剑术高手就是击剑行家。

几乎所有长凳上都坐满了女士。衣裙声和她们的说话声响成一片。他们像在剧场看戏一样,纷纷地扇起了扇子,因为这铺满树叶的地下室,现在已热得像蒸笼一样。有人甚至借机恶作剧,不时高喊:“我们要喝杏仁露、柠檬水和啤酒!”

瓦尔特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这时走到第一排,坐在了给他们保留的专席上。杜洛瓦见她们已经安顿好,就打算走了,他说道。

“恕我不能奉陪了,因为我们男人是不可以坐这长凳的。”

瓦尔特夫人迟疑着对他说道:

“不过我还是很希望您能留下,我还等着您给我说说那些击剑手呢。对了,您站在这条凳子边上,是不会妨碍别人的。”

她睁着大眼,温柔地注视着他,接着又说道:

“怎么样?漂亮朋友……先生……您就留下吧。我们真的需要您。”

“好吧,夫人,”杜,洛瓦回答道,“我深感荣幸……一切遵命。”

在大厅四周响起一片赞叹声:

“这间地下室布置得真有味儿,简直棒极了。”

这个拱型大厅,杜洛瓦当然是忘不了的。那次决斗之前,他曾孤零零一人在这儿呆了整整一上午。当时大厅尽头放着一个用白纸板做的模拟头像,它睁大令人恐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忽然楼梯那边传来雅克·里瓦尔的声音:

“女士们,比赛马上要开始了。”

只见六位男士穿着紧身衣,昂首挺胸地上了赛台,在指定裁判席上坐了下来。

到处都有人在说着他们的姓名:其中一位个儿不高、短髭很密者,就是裁判长雷纳尔迪将军;另一位身材高大、业已谢顶但却蓄着长须者,是画家约塞芬·卢德。其他三位服饰华丽、潇洒英俊的青年,分别是马泰奥·德·于雅、西蒙·拉孟塞尔和皮埃尔·德·卡尔文。最后一位是剑术师加斯帕尔·梅勒隆。

在大厅两侧各挂起一块牌子,右面的牌子上写着:克莱夫克尔先生;左面的牌子上写的是:普律莫先生。

两人都是出色的二级剑术师。他们带着军人般的严肃神情,迈着略显僵硬的步伐登上台后,彼此像木偶一样行了个“交战礼”,便交起手来。由于身穿帆布击剑服,又带了白色护肘皮套,活像是两个古代士兵模样的小丑,为了逗乐而在那里你来我往地打个不停。

大厅里,不时有人发出一声喊叫:“击中了!”裁判席上的六位男士便一副十分内行的样子把头向前伸了伸,观众只看到两个木偶一样的人,伸着胳臂,在不停地跳来跳去,因此一点门道也看不出来,但看个热闹也同样颇感满足。他们只是觉得,这两个人的动作并不怎么优美,甚至有点滑稽,不由地想起新年时大街上卖的那种相互打打闹闹的小木偶。

第一对击剑手下场了,紧接着上场的是普朗东先生和卡拉平先生。两人一个是民间剑术师,一个是军中剑术教官。一个出奇的矮,一个要命的胖,就像是用肠衣吹制的气球,只消一剑,立刻就会瘪下去。一见他们这副模样,大家都笑了起来。普朗东先生动作敏捷,进退自如,而卡拉平先生却只是挥舞手臂,整个身子因太臃肿而动弹不得。但他倒也聪明,每隔一会儿,便可见他单膝前屈,憋足了劲,拖着沉重的身躯向前猛刺一剑,仿佛成败在此一举似的。随后,他要将身子重新直立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懂行的人都说他一招一势很是严密紧凑,使对方无懈可击。观众自然信以为真,对他称赞不已。

再接下来的是波里雍先生和拉帕尔姆先生了。前者为职业剑术师,后者为业余选手。一交手,他们的格斗便激烈无比,疯了似的互相猛烈进攻,使得裁判不得不搬起椅子纷纷躲开。他们一会儿打到左边,一会儿打到右边。一个如果进攻,另一个就会纵身一跃,跳着后退。女士们不免为他们那趣味横生的后退而忍俊不禁,提心吊胆。不知是哪家的孩子觉得这貌似激烈的比赛并不过瘾,便一语道破天机:“你们别累着了,快下来吧!”观众被这不知深浅的话所激怒,嘘声四起。行家的评论立即迅速传开:两个参赛者非常尽力,只是功夫略有欠缺。

上半场的压轴戏,是雅克·里瓦尔同比利时著名剑术师莱贝格的精彩表现。他一出场,便深得女士们的欢心。只见他相貌英俊、高矮适中,且步伐轻捷、身手矫健,一招一式比前几个参赛者都更为优雅。无论是防守还是攻击,他的动作都是那样地洒脱,令人赏心悦目,同其对手形成鲜明的对照。因为后者虽然也十分英勇,但常常落入俗套。

“此人看来教养很好。”有人评价道。

最后,里瓦尔胜利了。大家都鼓掌向他祝贺。

然而就在此之前不久,地下室上方突然传来一阵阵伴有跺脚声和欢笑声的奇怪声响,弄得观众倍感不安。显然是二百来位应邀前来的客人,因为无法下来观看而在那里起哄。仅那小小的螺旋型楼梯就挤了五十来个男士。大厅里闷得要命。要求透透气和喝点水的呼声,此起彼伏。刚才那爱开玩笑的家伙,这时又叫了起来:“我们要杏仁露、柠檬水和啤酒!”尖利的嗓音盖过了许多人的说话声。

里瓦尔满面通红地走了出来,连击剑服也没来得及脱便说道:

“我马上去让人送点冷饮。”

说完,他急匆匆地向楼梯边走去。可是楼梯上已堵得严严实实。要穿过这密密麻麻的人群,比在天花板上凿个洞钻出去还难。他只得向上面喊道:

“快给女士们送些冰水来。”

这五十来人立即跟着叫道:“快送冰水!”

终于有人托着一托盘冰水出现在楼梯口。但是等到盘子传下来,却只剩下一些空杯子了,饮料在传递过程中已被人喝干了。

“这样下去还不得把人憋死?”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喊道,“赶紧赛完,早点散场!”

“募捐还没有搞。”另一人跟着喊。

“募捐……募捐……募捐……”众人随声附和道。他们虽已热得气喘吁吁,但仍是一副欢快的表情。

于是,六位女士在长凳间来回走动,不时可听到一枚银币落入钱袋的清脆声响。

杜洛瓦此时正在将场内的名人一一指给瓦尔特夫人看。不言而喻,这些人都是上流社会的人物和各大老牌报社的记者。这些老牌记者借着自身经历,大都看不起《法兰西生活报》,对该报所作所为一直持保留态度。作为阴谋的产物,这种政界人士和金融巨子联手的刊物,往往内阁一倒便会销声匿迹。这样的例子,他们见得太多了。此外,场内还有几位喜爱体育运动的画家和雕塑家,以及一位大家对他不断地指指点点、带有法兰西学院院士头衔的诗人,另外尚有几位音乐家和许多外国贵族。杜洛瓦每谈到其中一位贵族,都要在他名字后面加上“阔佬”两字。他说这是跟英国人学的,因为他们的名片上都印有Esq字样。

“你好,亲爱的朋友。”有人这时叫了他一声。杜洛瓦见是德·沃德雷克伯爵,遂向女士们道了句失陪,走过去同他握了握手。

过了一会,他又回到瓦尔特夫人身边,说到:

“沃德雷克真是个有魅力的人,到底出身不同。”

瓦尔特夫人没有作答。她有点累了。胸脯在一呼一吸中起伏不停,这引起了杜洛瓦的注意,两人的目光常常不期而遇。杜洛瓦发现,这位“老板娘”的目光已变得慌乱,显出犹豫不定的样子,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便立刻避开了。他不由地在心中嘀咕道:

“瞧她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我是不是让她动心了?”

募捐的女士从旁边走了过去,手上的钱袋已装满金币和银币。这时台上又挂了一块牌子,报告下一个节目有着惊人表演。各个裁判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大家都在期待着。

一会,两位女击剑手手提花剑上了场。上身穿着深色运动衫,下身穿着刚过膝盖的短裙。由于胸前护甲凸出来很高,使她们不得不一直仰着脖子。两个人都很年轻而且貌美。她们微笑着向来宾致敬,观众们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

接着,她们在一阵窃窃私语和轻佻的笑声中开始比试起来。

裁判的脸上始终堆着殷勤的微笑,不时为她们的劈杀轻轻叫好。

两位巾帼斗士的娴熟表演,在观众中也引起了阵阵喝彩,男人们见了心旌摇摇,女人们也兴趣大增。因为巴黎观众日常所见,不过是咖啡馆里的女郎卖唱或小型歌剧,纯粹是矫揉造作,附庸风雅,未免显得相当粗俗,甚至有点下流。今日的表演,自然使他们大开眼界。

女剑手的每一次进攻,都在观众心中激起了一阵快乐的骚动。不过话虽然如此,他们所最为留意的,倒不是其手上的功夫,而是击剑手转过身时,他们个个张着嘴,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她们丰满的后背。

她们比赛结束,大厅里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接下来,是战刀表演。但是已无人观看,人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楼上。因为楼上此时传来了挪动家具时在地板上拖来拖去的巨大声响,好像有人要搬家似的。过了一会儿,随着一阵清脆的钢琴声,旋即便清晰地听到上面传来的节奏鲜明的脚步移动声。未能下来观看剑术表演的客人,为了补偿,显然在上面即兴办起了舞会。

击剑厅里立即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声。随即,女士们纷纷跃跃欲试,也对跳舞产生了浓厚兴趣。她们再无心注意台上的表演,整个地下室响彻着谈话声。

那些因为迟到而未能下来的人,竟然马上就办起了舞会,他们倒真能自找乐趣。下面的人不由地对他们深为羡慕。

此时,台上又出现了两位新选手。他们彼此行了个礼后,神情威严的展开了架势,把台下观众的注意力又吸引了回来。

他们比试了起来。一招一式,有力,而又恰到好处。无论是向前冲刺,还是往后退缩,每一个姿势都灵活优美,不但用力准确,而且干净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之感,简直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观众,都被深深的吸引,露出一片惊叹不已的神色。

两位击剑手静若秋水、动若蛟龙。一招一势,看去似乎很慢,实质快如旋风。其出手之敏捷,身段之灵巧,实在是登峰造极。看得人们目不转睛。由于他们觉得,今日这场表演精美绝伦,世上罕见。两位剑坛大师已将击剑技巧登向无可造及的高峰。他们的身手不凡和高超技艺发挥得淋漓尽致。

顿时大厅里鸦雀无声,人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等到他们比赛结束,握手退场时,众人这才回过味来,欢呼声立刻爆发出来,大家又是跺脚,又是叫喊。两位击剑手的名字——其中一个叫塞尔尚,另一个叫拉维尼亚克,在人们的口中竞相传诵。

同时,因情绪受到格斗气氛的激发,狂热的观众变得爱吵爱闹。男人们看着身边的人,总想吵上几句,稍不顺眼,就会动起手来。许多的人如今也纷纷挥舞起手上的手杖,摆出进攻或防守的姿势。

人群沿着狭窄的楼梯渐渐往上走去,开始退场了。如今总算可以去喝点什么了。但大家上去后,才知道原先准备的饮料和茶点,早已被那些跳舞的人用光了,不由得个个怒气冲天。然而那些家伙在散去之前竟振振有词,不该让他们这二百人白溜一趟,什么都没看到。

大量的糕点、水果,以及果子露、香槟和啤酒,现在已不见踪影,连一块糖果也没剩,所有一切都已经被这些人劫掠、糟蹋、扫荡一光。

服务人员在众人的追问下,用手捂着脸,满面愁容地讲述了有关详情,说那些女士如何比男士还要凶狠,她们不停地吃呀、喝呀,即使撑破肚皮,也在所不惜。他们的痛苦追述的表情简直就像是国家遭到入侵,城市遭到洗劫。大家只好无奈地走了。有的人为自己刚才捐了二十法郎而后悔不已。他们感到恼火的是,那些大吃大喝的人,竟一个子儿也没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