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募捐共得捐款三千余法郎。扣除各项开支,仅为第六区的孤儿募得二百二十法郎。
杜洛瓦陪着瓦尔特夫人和她女儿出来后,又叫马车送她们回去。因为坐在老板娘对面,他又再次碰上她那含情脉脉又躲躲闪闪、慌乱不已的目光,他不由得心中暗想:“嚯,她倒真的是上钩了。”想到这里,他笑了笑,觉得自己交上了桃花运。别的不说,德·马莱尔夫人自同他重新和好之后,便对他爱得发狂。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感到特别轻松。
玛德莱娜正在客厅里等着他,一见到他,便马上说道:
“我今日得到最新消息,摩洛哥问题已变得复杂起来。法国有可能会在数月内出兵。不管怎样,大家定会利用这一点来推翻内阁。拉罗舍也会乘此机会把外交部长的位子弄到手。”
为了戏弄妻子,杜洛瓦故意装出一副根本不信的样子,谁也不会这么傻,竟会重蹈突尼斯问题上的覆辙。
玛德莱娜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我说会的,肯定会的。你看来还不明白,这件事对于他们能否财源广进,有重要的关系。亲爱的,在今天的政治角逐中,诀窍已不再是在女人身上打什么主意,而是利用合乎需要的事件。”
“你得了吧。”杜洛瓦一脸轻蔑的样子,有意刺激她。
“哎呀,没有想到,你的头脑竟与弗雷斯蒂埃一样简单。”玛德莱娜果然发火了。
她想刺激一下他,断定他会火冒三丈。但是他却笑了笑,说道:
“你是说,我的头脑如同龟公弗雷斯蒂埃一样?”
“这是什么话,乔治!”玛德莱娜大为不悦。
“你怎么啦?”杜洛瓦依然一副肆无忌惮的样子,用一种讥讽的口吻说。“弗雷斯蒂埃戴过绿帽子,不是你那天晚上向我承认的吗?”
说完,他又带着深深地同情加了一句:
“可怜的死鬼。”
玛德莱娜将身子转了过去,不愿意答理他。沉默了—会儿,她又说道:
“我们星期二晚上有客人。拉罗舍·马蒂厄夫人和佩尔斯缪子爵夫人会来吃晚饭。你去把里瓦尔和诺贝尔·德·瓦伦也请来好吗?我明天想去请瓦尔特夫人和德·马莱尔夫人。或许里索兰夫人也能请到。”
一段时期以来,玛德莱娜利用丈夫的政治影响,拉了不少关系。参众两院中,有的人十分需要《法兰西生活报》给予支持。她便常常连请带拉地把他们的妻子弄到家里。
“很好,”杜洛瓦说,“由我去邀请里瓦尔和诺贝尔。”
他搓了搓手,为自己终于找到恰当的话题而感到高兴,既能不让妻子感到难堪,又能使其阴暗报复心理得到满足。从上次在林苑散步之后,他对她产生了一种说不出原因的强烈嫉妒心。现在,只要一谈起弗雷斯蒂埃,他总想加上“龟公”这一形容词。他心里也明白,这样早晚会将玛德莱娜弄得反感不已。于是在整个晚上,他带着悠然自得的嘲讽腔调,不厌其烦地说了不下十次“龟公弗雷斯蒂埃”。
对死者他已无所怨恨。相反,他正在为他复仇。
妻子装着没听见,仍是笑嘻嘻地待在他面前,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第二天,玛德莱娜要向瓦尔特夫人发出邀请,他忽然想抢在她前面,去单独会会这位老板娘,看她是否真的对自己有意思。他感到这件事很好玩,心里很是得意。再说若有可能……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天下午,两点刚过,他便来到了马勒泽布大街。进入客厅后,他等了一会儿。
过了片刻,瓦尔特夫人终于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热情地向他伸来一只手:
“今天刮的是什么风,把你怎么给吹来了?”
“什么风。我今日来,是想来看看您。我是受一种想见您欲望的驱使而来的,我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其实也没什么话要对您说。总而言之。对于我这么早就来打扰您并如此坦率地说明原由,您能原谅我的冒昧吗?”
他半开玩笑但又彬彬有礼地说道,嘴角挂着笑意,声音里却透着认真。
“不过真的……”惊讶不已的瓦尔特夫人,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听不明白您的话……感到非常意外……”
“我这番表白,”杜洛瓦又说道,“有意说得十分轻松,由于我不想使您受到惊吓。”
他们互相紧挨着坐了下来。瓦尔特夫人半开玩笑地说道:“这么说,您刚才的话……是一次严肃的表白喽?”
“当然。这些话,我藏在心底已经很久很久,早就想对您说。但是我不敢,大家都说您性情刻板……很严肃……”
瓦尔特夫人已恢复镇静,这时说道:
“那您为什么来了呢?”
“我也说不出来,”杜洛瓦说,接着又压低嗓音,“或许是因为昨天回去后,我始终坐立不安,心里总是想您。”
“这说的是什么话?”瓦尔特夫人面色骤然煞白,“不要孩子气了,我们还是说些别的吧。”
杜洛瓦猛地就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这可把她吓懵了。她想站起来,可是杜洛瓦双手抱着她的腰,死死按住了她。同时带着激动的神情不停地说着:
“真的,很久以来,我便爱上了您,而且爱得发狂。您现在不要说什么。我已经快疯了,毫无办法。我爱您……我是多么真心地爱您!您要是知道我有多爱您就好了?”
瓦尔特夫人已是呼吸困难,上气不接下气,想说些什么,但一句也说不出来。她看到杜洛瓦的嘴唇向她的嘴唇凑了过来,因此用双手紧抓住他的头发,用劲顶着,不让他靠近。接着又将头向左右两边摆动,迅速地来回晃,并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着他。
隔着薄薄的衣裙,他在她身上到处摸着、捏着。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粗暴的爱抚,弄得她渐渐不能自持了。不想这时,杜洛瓦又忽然站了起来,想把她抱在怀里。就在他挪开身子的那一瞬间,她往后一缩,刷地一下子挣脱了他,推过一张张椅子逃开了。
杜洛瓦觉得,现在若再去追她已没有什么意思了,因此便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装出一副非常痛苦的样子,煞有介事地抽抽噎噎。
过了片刻,他站起身,说了声“永别了”,便径直逃了出去。
他神态自若地走到门厅,拿上自己的手杖,出了大门。走在大街上,他心中暗想道:
“嘿嘿,看来这事儿没问题。”
接着,他到邮局给克洛蒂尔德发了封快信,约她第二天相见。
他在平常时刻回到家中。一看到妻子,便劈头问道:
“怎么样?由你邀请的那几位,你都请到了吗?”
“请到了,”玛德莱娜答道,“只有瓦尔特夫人不能肯定到时是否有空。她好像有点犹豫不决,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什么责任呀,良心呀,让我简直摸不着头脑。反正她样子实在很怪。不管怎样,我想她会来的。”
“那当然,”杜洛瓦耸了耸肩,“她一定会来的。”
然而,他对此并无确实的把握,因此直到宴请那天还心存疑虑。
就在这天早上,玛德莱娜收到这位老板娘一张便条。上面写道:“今晚的时间总算已经挤出,因此可来贵府赴宴。但我丈夫不能陪同我前来。”
杜洛瓦看后心想:
“我没有再去找她,看来非常明智。她现在已经平静下来,我可要小心点儿。”
不过,在她来到之前,他心里仍有点惶惶不安。她终于来了,神色相当平和,只是多了点冷漠和矜持。杜洛瓦立刻摆出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言语非常谨慎,处处顺从。
拉罗舍·马蒂厄夫人和里索兰夫人也在各自丈夫的陪同下来了。佩尔斯缪子爵夫人到后,身子尚未坐下,便眉飞色舞地说起了上流社会的轶事和新闻。德·马莱尔夫人今天打扮得格外迷人,别出心裁地穿着一套黄黑相间的西班牙制服,那袅娜的腰肢及丰腴的胸脯和滚圆的臂膀裹得紧紧的,使那张小小的秀丽面庞格外引人注目。
入席时,杜洛瓦安排瓦尔特夫人坐在自己的右侧。但在晚宴进行期间,他只和她说了几句非常严肃的话,而且总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他的目光不时落在克洛蒂尔德身上,心里不由地感叹道:“她的美丽和娇艳,的确无与伦比。”总之,他也时而对自己的妻子瞥上一眼,觉得她长得也还不错,尽管他对她怀着一腔恶意,至今怒火仍未消除,只是暂且埋藏在心底罢了。
不过,他对瓦尔特夫人还是未死心,完全是因为对方越难征服便越要去降服她,就像男人独有的那种猎奇新欢的心理。
这位老板娘言语中流露出要早点回去的想法,他便立刻说道:
“我送您回去吧。”
她一口就谢绝了,但杜洛瓦也不是轻易可拗得过的:
“为什么不让我送您呢?您这样做也未免太伤人了。看来您一定是不肯原谅我?您看,我不是已经冷静下来了吗?”
“这么多客人您总不能撇下不管吧?”
“这有什么?”杜洛瓦笑了笑。“不就是离开二十来分钟吗?他们恐怕未必会发现呢!您若拒绝我,那可是要伤透我的心。”
“好吧,”瓦尔特夫人小声说道,“我答应便是了。”
可是他们一坐进车厢,杜洛瓦便一把抓起她的手,狂热地在上面吻个不停:
“我爱您,我爱您,让我把心里话说给您听。我不会碰您的,我只是想告诉您,我多么地爱您!”
“啊……”瓦尔特夫人结结巴巴,“您刚才怎么说来着……现在又……这不好……这可不好……,’
杜洛瓦显出努力克制的样子,压低了嗓音说道:
“您看,我不已经控制住自己了吗。因此……您还是让我只对您说……我爱您……而且我要每天对您说……对,我要每天到您家去跪在您面前,看着您美丽的面庞,把这三个字对您说五分钟。”
“不,绝对不行,”她任凭杜洛瓦亲着她的手,无力地回答道,“我不能让您这样做。想想别人会怎样说。家里有仆人和女儿。不,不行,这是不可能的……”
“我现在是,”杜洛瓦又说,“一天看不到您,我就简直活不下去。无论是在您家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我每天得见您一次,哪怕每天只有一分钟也好。让我趁此机会拉一下您的手,呼吸一点您身边的空气,欣赏您迷人的身材和您这勾魂摄魄的动人大眼。”
这爱情的表白是多么地单调乏味,但瓦尔特夫人听了,不停地颤抖着身子,语不成句地说:
“不……不行……绝不行。您别再说了。”
杜洛瓦仍然耐心地在她耳边低声细语,他很清楚,要把这心地单纯的女人弄到手,不可操之过急。但不管怎样,得让她答应和自己约会。见面地点,可由她定,随后也就不能由她了。
“听我说……这见一面是必不可少的……我一定要见到您……我将像乞丐一样……在您家门前等着您……要是您不出来,我就直接进去……明天我就去见您。”
“不,不行,”瓦尔特夫人一再说道,“您不要来,我不会接待您的。我有两个女儿,您要替我想想。”
“那您告诉我,我到哪里去见您……街上也行……随便什么地方都行……时间也由您定……只要让我能看到您就行……我将向您打个招呼,对您说一声‘我爱您’,然后就会走开。”
瓦尔特夫人心烦意乱,犹豫着不吭声。马车此时已进入她家大门,她只得压低声音对他匆匆说道:
“好吧,明天午后三点半,圣三会教堂。”
下车后,她向车夫叮咛了一声:
“请将这位杜洛瓦先生送回府里。
杜洛瓦回到家,妻子说道:
“刚才你去哪里啦?”
“因为有份急电要发,我去了一下电报局。”杜洛瓦低声说。
德·马莱尔夫人这时走来:
“漂亮朋友,您送我回去吧?要知道,我到这样远的地方来吃饭,要是没人送,我就不来了。”
说着,她转向玛德莱娜:
“你该不会介意吧?”
“哪儿会?这没什么。”杜洛瓦夫人淡淡地回答道。
客人陆续散去。拉罗舍·马蒂厄夫人身材矮小,像个外地来的女仆。她出身于一个公证人家庭,同拉罗舍结婚时,丈夫还只是一名小小的律师。里索兰夫人已经一把年纪,却仍自命不凡,给人的印象很像是在阅览室将就着学了点知识的旧式接生婆。佩尔斯缪子爵夫人自命清高,对他们根本看不上眼,每次伸出她那只“素手”同这些市井小民握手时,她都显得有些勉强。
克洛蒂尔德披上边饰耀眼的头巾,在走出楼梯口儿时向玛德莱娜喊道:
“今天的晚宴好极了。过不了多久,这儿就会成为巴黎首屈一指的政治沙龙。”
现在只有杜洛瓦一人同她在一起了,她立即扑进他的怀内,说道:
“啊,亲爱的漂亮朋友,我对你的爱现在真是一天比一天强烈。”
摇摇晃晃的马车,像一条船在水面游戏。
“这同我们那个房间相比,可就差多了。”她说。
“是的。”杜洛瓦说,但他心里却想着瓦尔特夫人。
十二
骄阳似火,圣三会教堂外的广场上行人稀稀拉拉。七月的巴黎,滚滚热浪。灼热气流从天而降,沉沉地积压在城市上空,形成火辣辣厚厚的一层,让人感到憋闷难受。
教堂门外喷水池喷出的水柱,下落时,是那样地软弱无力,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显得极其地疲惫。脏兮兮的池水中,飘浮着已发绿的树叶和纸片。
一只狗越过石砌池沿,跃进池中,在混浊的水中游来游去。教堂门前的林荫下,靠墙放着一排长凳。长凳上坐着的几个人,正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这只狗在水中嬉戏。
杜洛瓦掏出怀表看了看,现在才是下午三点。他提前了半小时到达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