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外交部长在这里随意出入,俨然成了家中的主人。他随时会来,并且总带来一些要发的电文、情报或消息,经由他口授,让丈夫或妻子笔录下来,好像他们已是他的秘书。
每当这位部长大人走后,同玛德莱娜面对面独处的杜洛瓦,总要对这位出身卑微的发迹小人怒火连天地发泄一通,言语之间不仅充满蔑视,而且带有恶毒的含沙射影的贬低。
每逢此时,玛德莱娜总是耸耸肩,鄙夷地说道:
“你若有能耐,也像他一样,混上个部长当当。到那时,你不也可以摆架子了吗?不过在此之前,我劝你还是闭上你的臭嘴为好。”
杜洛瓦也斜着眼看着她,用手摸嘴角的胡髭,说道:“我有的能耐,有人还不知道呢。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知道的。”
“那好,”玛德莱娜捺住性子说道,“我们就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才会有这一天。”
两院复会那天早上,尚未起床的玛德莱娜,向正在穿衣的杜洛瓦千叮咛万嘱咐。由于丈夫就要去拉罗舍·马蒂厄家吃午饭,想要在开会之前,就《法兰西生活报》第二天要发表的一篇政论文章听听他的意见。可以这样说,此文应是内阁真实意图的一种半官方声明。
“特别是,”玛德莱娜说道,“问问他了,贝龙克勒将军是不是确像外界所传已被派往奥兰。如果确已派去,其意义可就非同寻常了。”
“你能否少嗦两句,”杜洛瓦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让我安静一会儿。该需要问些什么,我和你一样清楚!”
“那可不见得,亲爱的,”玛德莱娜依旧和颜悦色地说道,“每次你去部长家,我嘱咐的事,你总会忘掉一半。”
“那是因为,”杜洛瓦投降,哼哼地说,“你这位部长大人是个笨蛋,他令我厌烦。”
“这是什么意思?”玛德莱娜的语调仍然十分平静,“他既不是我的部长,也不是你的部长。不过他对你比对我要更为有用。”
杜洛瓦稍稍转过身,对她发出一阵冷笑:
“对不起,他并没有向我献殷勤。”
“他也不向我献殷勤,”玛德莱娜还是不慌不忙地说,“但别忘了,我们的前程可全都仰仗着他。”
杜洛瓦一时无言以对,又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如果说,在你的崇拜者中我更喜欢谁,我倒还是倾向于沃德雷克那个老傻瓜。有一星期没见着他了,那家伙近来怎样?”
“他病了,”玛德莱娜神态显得分外镇定地说,“他写了封信给我,说他因关节炎发作起不了床。你应当去看看他。他很喜欢你,你去看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的,我过一会儿就去。”杜洛瓦说。
他已穿戴整齐,戴上帽子后又查了查,没落下什么。见一切都已妥当,就走到床边,亲了亲妻子的前额,说道:
“回头见,亲爱的。我会在晚上七点以前回家。”
说完,出了家门。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正恭候他的到来。由于内阁须赶在议会复会之前的正午开会,今天的午餐于十点开始。
因为女主人不愿改变自己的用餐习惯,饭桌上就只坐了他们两人以及部长的私人秘书。刚一落座,杜洛瓦便谈了谈他那篇文章的梗概,并不时地看看匆忙写在几张名片上的笔记。
“亲爱的部长先生,”他最后问道,“您看还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大致上还行,亲爱的朋友。只是对于摩洛哥问题,语气或许稍嫌肯定。文章应将出兵的道理阐述得再透彻、明了些,同时又让人意识到是不会出兵的,连你自己也绝不相信会这么做。总之要让读者从字里行间感到,我们绝不会在这件事情上陷得太深。”
“不错,我已明白您的意思,并会努力在文章中将此点充分反映出来。对了,我妻子要我问您,会不会将贝龙克勒将军派往奥兰,听了您刚才的话,我想不会的。”
“是的。”部长说。
接着,话题转到远贝议会。拉罗舍·马蒂厄侃侃而谈,显然这在对自己几小时后在议会的发言会产生怎样的效果,作仔细的惴度。他的右手时而拿着叉子或刀子,时而拿着一小块面包,不停地挥舞着,就像已站在议会的讲坛上,不仅语言铿锵,而且词藻华美,赛过清醇无比的美酒。他形质丰伟,衣冠楚楚,嘴角两撮短髭微微向上翘着,看去好像竖着两条蝎子的尾巴。此外,他头发梳得油光发亮,头顶中央的头发一分为二,围着两鬓贴了一圈,就像炫耀其美的外乡子弟。不过,虽然风华正茂,他却已经有点大腹便便,凸起的肚子把上身穿的背心撑得鼓鼓的。他的私人秘书一直默然无语地吃着、喝着,对他这唾沫横飞的夸夸其谈自然已习以为常了。对他人的平步青云羡慕不已的杜洛瓦,不由地在心中恨恨地骂道:
“你这发迹小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当今政客又有哪个不是碌碌庸才?”
他把自己的才华同这位巧言吝啬的部长比了比,心里嘀咕道:“真见鬼,我要是有十万法郎,去我美丽的家乡卢昂参加竞选让我那些不管是机灵的还是不机灵的同乡,都参加滑稽荒唐的选举,我不也都成为一名政治家吗?我在各个方面一定会非常出色,岂是这些目光短浅的白痴所能比拟的?”
滔滔不绝的拉罗舍·马蒂厄,一直说到喝咖啡的时候。他见时候不早了,便马上按铃,叫人备车,同时又向杜洛瓦伸过手来:
“都明白吗,我亲爱的朋友?”
“明白了,部长先生,请尽管放心。”
杜洛瓦缓缓地向报馆走去,打算动手写那篇文章。因为在下午四点之前,他没有什么事可做。四点钟,他要去君士坦丁堡街与德·马莱尔夫人相会。每星期他们会面两次——星期一和星期五。
在他刚走进编辑部时,便有人递给他一封快信。信是瓦尔特夫人寄来的,内容是这样的:
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事情至关重要。请在午后两点在君士坦丁堡街等我。我可要帮你一个大忙。
你至死不渝的朋友——维吉妮
“活见鬼,来的可真是时候!”杜洛瓦恼火不已,随口说了一句。由于情绪太糟,已无法进入工作状态,于是就出了报馆。
一个半月来,他总是试图同瓦尔特夫人断绝往来,但她却仍旧死死纠缠着他。
自那天失身之后,她曾懊悔万分,在接连三次的约会中对杜洛瓦喋喋不休地责备和怒骂。杜洛瓦被这骂骂咧咧的场面弄得毫无情趣,并且对这喜怒无常的女人早已没有感觉,因此决定疏远她,希望这小小的插曲能很快过去。不想她忽然回心转意,对他一片痴情,不顾一切地沉溺于这条爱河中。那样子,简直像是往脖颈上拴块石头跳河一样。杜洛瓦终于心软了下来,出于对她的爱怜和尊重,只好处处随着她。但是她的情感是那样炽烈,弄得他心力交瘁,难于招架,备受折磨。
她一天也不能见不着他,随时随刻都会给他寄来一封快信,约他马上去街头、商店或公园约会。
然而见了面,她又总是翻来覆去重复那几句话,说她是多么地爱他,在她心里将他奉若神明。等他离开时,也总免不了一番赌咒发誓:“今日见到你,真不知有多幸福。”
至于其他方面,也是杜洛瓦做梦都想不到的。为了博得杜洛瓦的欢心,她常常做出一些与其年龄极不相称、令人呕吐的可笑的动作。贤良文静,年已四十的这个女人,多年来总是恪守妇道,她那从没有任何非分之想的圣洁心灵,不知男女偷情为何物。可如今,她却像是在经过一个寒冷夏天之后所出现的阳光惨淡的秋天,又似花草孱弱、蓓蕾夭折的残春,忽然萌发出了一种少女般的奇异情感。这股姗姗来迟的爱却分外地热烈,其难以预料的冲动和不时发出的轻声叫唤,恰似情窦初开的少女。但青春毕竟已逝,这娇媚不断的惺惺作态,只能使人倒胃。她在一天之中,可以给杜洛瓦写上十来封情书,但情书所透出的狂热,只能让人忍俊不禁。情书的文笔更是怪诞,经常无缘无故诗兴大发,又难以感染别人。此外,信中还学做印地安人的样子,飞禽走兽的名字充满了整个情书。
每当他们在一起时,如果没有外人,她就会拖着她那胖胖的身躯,撅着难看的嘴唇,走过来温情脉脉地亲吻他,胸衣下两只沉甸甸的乳房因步履的迅疾而不停地抖动。尤其让杜洛瓦感到难以忍受的,是她对他各种各样的令人作呕的亲昵称呼。一会儿称他为“我的小狗”、“我的小耗子”、“我的猫咪”,一会儿又唤他“我的小青鸟”、“我的小宝贝”、“我的小心肝”。而且每次与他床第之欢,总要有一番忸忸怩怩、半推半就,并自以为这是妩媚动人,故意装出一副天真无邪、担惊受怕的样子,同行为不轨的女学生做的那些小把戏非常类似。
“我这张嘴是属于谁的?”她常问。如果杜洛瓦没有马上回答“属于我的”,她便会没完没了地问下去,直到杜洛瓦气得脸白为止。
杜洛瓦觉得,她本应懂得谈情说爱,需要的是把握分寸,一言一行都十分灵活谨慎而又恰到好处;她作为一个已有两个女儿的女人、一个成熟的女人,又是上流社会的贵妇,在委身于他时,就应该行事庄重,按捺住其内心的冲动。也许她可能还会流下眼泪,但此眼泪决不应像正当豆蔻年华的朱丽叶所流下来的,而应像狄多所流下的。
她不停地向他唠叨:“我是多么地爱你,我的小乖乖。你也一样爱我吗,说呀,我的宝贝?”
杜洛瓦每听到她喊他“我的小乖乖”或“我的小宝贝”,就忍不住想喊她一声“我的老太婆”。
“我自己也不敢想像怎么就顺从了你,”她经常说道,“爱情是这样的美好!我一点都不后悔。”
她说的这些话,全都叫杜洛瓦恼火。“爱情原来是这样的美好!”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那副样子就像是一个在舞台演戏的天真无邪的少女。
此外,她那笨拙的爱抚也令他生气,那生硬的动作也令他深为不悦。一接触到这美男子的嘴唇,她便周身热血奔涌,欲火如炽,于是其拥抱总是显得异常认真,那笨手笨脚的样子让杜洛瓦直想笑。这情景就像一些目不识丁的老人,到了行将就木之际,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学几个字一样。
她用全身力气,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同时用深沉可怕的目光热烈地注视着他,正是某些年华已逝,但床第兴致依然不减当年的女人所常有的目光。她双唇微动,默然无语地用力吻着他,同时那温暖、臃肿、已经力不从心但难以满足的身躯,则紧紧地贴着他。这时,她会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故做娇态扭动身躯,嗲声嗲气地对他说:“我是多么地爱你!小宝贝,我是多么地爱你!现在就来让你的小女人,好好地痛快一下吧!”
每当此时,杜洛瓦真想痛骂她几声,拿起帽子,拂袖而去。
最初的几次幽会,他们都是在君士坦丁堡街进行的。每次见面,杜洛瓦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会遇上德·马莱尔夫人。现在就想出种种借口,不让她来这里。
现在他差不多每天都去她家,或是去吃午饭,或是去吃晚饭。她则不放过任何跟他亲昵的机会,有时在桌子下面握他的手,在门背后把嘴伸给他吻。而杜洛瓦却更希望同苏珊呆在一起,因为她的活泼调皮的举动那样有趣。不想这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少女,为人却相当机灵、狡黠,常常说出一些会叫人意想不到的诡诈话语,好像集市上见到的小木偶,总喜欢炫耀自己。她常常用尖刻的语言,不失时机嘲笑身边的一切及所有的人,观察敏锐,出语犀利。杜洛瓦常常挑逗她,使她对什么都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俩人因此心有灵犀,十分默契。
苏珊对他现在是张口“漂亮朋友”,闭口“漂亮朋友”地叫个不停。
一听到她的叫喊,杜洛瓦立刻会离开她母亲而向她跑过去。此时苏珊会在他耳边嘀咕两句很尖刻的话语,于是两人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这样,杜洛瓦既已对这位母亲的爱感到索然寡味,甚至对她厌烦透了。只要一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甚至是想起她,便怒气冲天。因此,他不再去她家,也不理睬她的来信或约会。
现在瓦尔特夫人终于明白,杜洛瓦已不爱她了,因此心中备感痛苦。可她并未死心,仍在时时紧追不舍,甚至坐在窗帘放下的马车里,在报馆或他家的门前,或在他可能经过的街道等着他。
杜洛瓦真想毫不客气地骂她一通,甚至狠狠地揍她一顿,或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滚开吧,我已经够了,真是让我烦透了。”可是鉴于《法兰西生活报》的关系,始终把握一些分寸,希望通过他的冷漠和软硬兼施,以及不时说出的无情话语,而使她最后明白,他们早该结束这种关系了。
不料她仍不识时务地想出种种花招,一定要他去君士坦丁堡街,一想到两个女人总有一天会在门前相遇,杜洛瓦就不寒而栗。
与此相反,对另一个女人,即德·马莱尔夫人,经过这一年的夏天,他对她的爱越来越深了。杜洛瓦常叫她“我的小淘气”。不言而喻,他喜欢的是她。因为他们都是玩世不恭的风流人儿和在社交场中追欢声笑的浪荡男女,两人有如此相投的性情,只是他们自己没想到罢了,其实他们与街头那些生活放荡之徒毫无两样。
在整个夏天,他们是在卿卿我我的热恋中度过的,像两个寻欢作乐的大学生,偷偷离开家,跑到阿让特伊、布吉瓦尔、麦松和特瓦西去共进午餐或晚餐,在河上连续几小时地泛舟,采摘岸边花草。德·马莱尔夫人所看重的是塞纳河炸鱼、白葡萄酒烩肉和洋葱烧鱼,以及其肆门前的凉棚和艄公喊出的号子。杜洛瓦则喜欢在大晴天与她一起坐在郊区列车的顶层上,说说笑笑穿过巴黎附近的原野,饱览郊外的风景,虽然市民们在这里建的一幢幢别墅大都十分华丽,但并无多少魅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