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他向刚才同瓦尔特夫人呆的地方望了一下,不禁一惊,原来瓦尔特夫人已不在那里了。他以为自己把刚才那根柱子记错了,于是又向前走去,直到最后一根柱子,然后又折返回来,仍然没有她的踪影!她难道走了?他觉得很是惊讶,一团怒火油然而升。但转念一想,她会不会正在找他,于是在殿堂里又转了一圈。可是仍然不见她的踪影,他索性在她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期望她会来寻找他。他决定在此等一等。
一阵低声细语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可是奇怪的是,教堂的这个角落里,一个人也没有,这是从哪里传来的悄悄说话声?他站起身找了找,看到殿堂旁边有一排忏悔室。其中一间门外露出一个裙角,拖在地上。他走过去看了看,里面坐着的女人正是她,原来她在忏悔!……
他恨不得冲过去,一把将她拖出来,但转而又想:“何必呢?别看她今天向神甫忏悔,明天就会对我服服帖帖。”他因此在忏悔室对面平心静气地坐了下来,耐心等着,想起眼前发生这番不寻常的经历,他禁不住一阵嘲笑。
他等了很久。瓦尔特夫人终于站了起来。她转过身,看到他,马上向他走了过来,但面色阴冷,异常严峻。“先生,”她说,“请不要送我,也不要跟着我,更不要再独自一人到我家来,我决不会接待您的。再见了。”
说完,她板着脸,神色漠然地走了出去。
杜洛瓦没有拦她,因为他的原则是,凡事不可勉强,神甫这时也从他那间斗室走了出来,神情有点恍惚。杜洛瓦径直走上去,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冲着他骂道:
“要不是看你穿着这身黑长袍,我就给你这张猪脸两记耳光。”
骂完之后,他一转身,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刚才那位胖胖的先生,头上戴着帽子,两手背在身后,仍焦急地在门廊下等着。两眼紧紧盯着门外的广场和四周的街道,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杜洛瓦走到他身边时,两人又互相寒暄了一番。
瓦尔特夫人既已离去,杜洛瓦也就打算回到报馆里了。一进门,他便从仆役们紧张的神情上看出,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因此赶紧奔向经理室。
瓦尔特老头正紧张地站在那里,一句一句地口授一篇文章,并一边口授,一边向身边的外勤记者分派任务,或是对布瓦勒纳交待两句,再或是拆阅手边的信函。
看到杜洛瓦进来,他高兴地大声叫了起来:
“啊,真是好极了,漂亮朋友来了!”
话一出口,他不禁有点尴尬,嘎然收口,并且解释道:
“对不起,这样叫你实在很冒味。我今天真是忙昏了头是因为听我妻子和女儿一天到晚这样叫你,也就跟着叫起来了。你不会见怪吧?”
“哪儿会?”杜洛瓦笑道,“再说这个绰号并无任何让我不快的地方。”
“好极了,”瓦尔特老头接着说,“这样的话,我就同大家一样叫你漂亮朋友了。行了,是这样,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现内阁已经倒台,议会的投票结果是三百一十七对一百零七。我们的假期又要推迟了,而且无限期地推迟,而今天已是七月二十八日。西班牙对有关摩洛哥的安排十分不满,这是杜朗·德·莱纳及其一伙倒台的根本原因。因为陷得太深,我们现在已是进退维谷。马罗已奉命重新组阁。他提名布丹·达克勒将军为国防部长,我们的朋友拉罗舍·马蒂厄为外交部长,他自己则除担任总理外,还兼任内政部长。这样一来,我们的报纸将会具有半官方性质。我正在写一篇头版文章,就一些原则问题提出一点看法,给几位部长指指道路。”
说到这里,老头子笑了笑,然后接着说道:
“不过这条路,正是他们自己打算走的路喽。不过围绕摩洛哥问题,我如今必须能够拿出既饶有兴味,又具有现实意义的东西,也就是发表一篇能产生影响、引起轰动的专题文章。详细要求,我也说不太清楚,随便什么吧。希望你来帮我想想办法。”
“这件事您就交给我吧,”杜洛瓦考虑片刻说道,“我国在非洲的殖民地,地域辽阔,分成三块。中间为阿尔及利亚,左右两边分别为突尼斯和摩洛哥。我能够给您写一篇文章,谈谈此殖民地的政治形势及其土著居民的历史。另外,文章还将提及一点沿摩洛哥边界到著名绿洲移居伊的有关情况。这块绿洲,其他欧洲人至今还未去过,它正是目前这场争端的起因。您觉得这样写怎样?”
“妙极了!瓦尔特老头叫了起来,“用什么做题目?”
“从突尼斯城到丹吉尔。如何?”
“真是太好了。”
于是杜洛瓦走去找了找往日的《法兰西生活报》合订本,把他的处女作《非洲服役散记》找了出来。由于这篇文章原本谈的就是殖民政策以及阿尔及利亚的土著居民和在奥兰省的见闻,他只须用打字机打下来,稍加改动,再重新换个标题,便完全可以应付当前的局面。
不到一小时,经他修补调整,再加上些新闻色彩,文章也就定稿完成了。不仅与当前形势紧密结合,而且还对新成立的内阁略加称颂。
瓦尔特读后大加赞赏:
“很好……很好……非常好。看来你不愧是一位出色的人才,真是可喜可贺。”
傍晚时分,杜洛瓦回到家中,为今天的意外收获备觉高兴。圣三会教堂的约会虽然受挫,但他感到,这场较量他已是稳操胜券。
她妻子正心急火燎地等待他的归来,于是一见到他,便大声喊道:
“听说了吗,拉罗舍已当上外交部长?”
“听说了。我刚才就这个问题还写了—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
“什么样的文章?”
“你知道这篇文章,就是我们第一次合写的那—篇:《非洲服役散记》。我校订了一下。并根据当前需要,把它又做了些改动。”
“不错,此文对当前确实很适合。”玛德莱娜笑道。她想了想,又说道:“我在考虑,这篇文章的续篇,你当时应当把它写完,而你却……半途而废了。我们现在若能把这续篇写出来,那将是一组很能对味的系列文章呢。”
“一点不错。”杜洛瓦一面在餐桌前坐下,一面说道:
“弗雷斯蒂埃这个龟公既已作古,现在我们来写这几篇文章,也就没什么可以碍手碍脚的了。”
玛德莱娜觉得很难听,立即正色道:
“这种玩笑很是无聊,能不能就此打住?”她嘴边挂上一丝笑容说道。
杜洛瓦正想反唇相讥,仆人突然进来递给他一封快信。快信没有署名,只说了一句话:
“我一时昏了头,请您原谅。明日午后四时,请来蒙梭公园。”
看到这些,他心中一阵狂喜,随手将快信放入衣袋,一面对他妻子说道:
“亲爱的,这种玩笑我不再同你开了。我承认,这不太好了。”
说完他开始吃饭。
一边吃,一边又将快信的寥寥数语在心里朗读了一遍:“我一时昏了头,请予以原谅。明日午后四时,请来蒙梭公园。”
这表明,她已经让步,分明在说:“我愿意听您的,在哪儿见面,什么时候见面,全由您定。”
他不禁笑了起来,玛德莱娜问道:
“你到底怎么啦?”
“没什么。我刚才碰到一位神甫,他那张脸看起来很是可笑。”
第二天,杜洛瓦准时赴约。公园的长凳上坐满不耐暑热的市民们。孩子们在沙质小径上玩耍,看守他们的保姆,个个迷迷瞪瞪,好像在凳子上做着美梦。
瓦尔特夫人出现在一处流水潺潺的古代废品旁,她正满面愁容,惶惶不安地围着那一小圈圆柱转悠。
杜洛瓦刚刚走过去同她寒暄两句,她便说道:
“这公园里的人可真多!”
杜洛瓦马上趁机说:
“完全对,咱们上别处去呆会?”
“去哪儿?”
“随便哪儿,比方说坐在一辆马车里也行呀。您可将身边的窗帘放下,那样就谁都看不见您了。”
“那倒不错。这个地方可真是让我担心。”
“那好,我这就去找车。五分钟后,咱们在对着环城大街的那个门边相见。”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不一会儿,她在杜洛瓦所说的门前,跟他一起登上了他叫来的马车。待她将身边的窗帘放下把窗户遮严后,迎面第一句话便是:
“您让车夫带我们去哪儿?”
“这您就不用管了,”杜洛瓦说,“他早已经知道。”
他跟车夫说的地方是君士坦丁堡街。
瓦尔特夫人又说道,“我们相爱之后,为了您,我经受了怎样的折磨和煎熬,您是不可能知道的。我昨天在教堂里表现得相当狠心,当时一定要离开您,非常害怕同您单独呆在一起。您能原谅我吗?”
“这还用说?”杜洛瓦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我爱你爱到这般地步,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请您听我说,”瓦尔特夫人的目光已经近于祈求,“你可不能对我胡来……不能……不能……不然我就不能再见您了。”
杜洛瓦起先没有回答,一丝笑容始终挂在眼角,那是令女人芳心激荡的狡黠微笑。后来还是喃喃地说了一句:
“一切都听您的,我是您的奴隶,这还不行吗?”
瓦尔特夫人于是开始向他讲述,她在得知他要娶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时,是怎样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她细细道来,连具体日期和她当时的内心活动的末节,也说得很清楚。
她忽然收住口,由于车子这时已停了下来。杜洛瓦一把推开了车门。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道。
“这里有间房子,”杜洛瓦回道,“请您下车,到里边坐坐吧。这儿的环境要更为安静。”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结婚前住的房子,我现在又把它租了下来……但暂用几天而已……这样我们可以有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了。
一想到孤男寡女共进这间房内,瓦尔特夫人不禁吓得魂飞魄散,手死死地抓住车上的座垫:
“不行,不行,我不去!我绝不去!”
杜洛瓦的声音已变得激昂有力了起来:
“我向您发誓,绝对不会碰您的。您瞧,人家在看着我们呢,这儿很快就会聚起一堆人。快……快……快点下来吧。”
他又说了一遍:“我向您发誓,我保证尊重您。”
一个酒店老板此时正站在店门口好奇地看着他们。瓦尔特夫人心慌意乱,她赶紧跳下车,冲进楼里。
她刚要上楼梯,杜洛瓦一把抓住她的胳臂:
“不,在这儿,就一楼。”
他一下把她推到了房内。
房门一关上,他便饿虎扑食一样,一把将她抱到怀里。她玩命地挣扎着,反抗着,结结巴巴地叫着:“啊,上帝!……上帝!……”
杜洛瓦不顾一切地吻着她的脖颈、眼睛和嘴唇,同时还疯狂地在她身上乱摸,她怎么也躲不开这种狂热的爱抚。到后来,一面没命地推搡他,以回避其嘴唇的瓦尔特夫人,却情不自禁地把嘴唇凑向他。
她的挣扎突然停了下来。她已经被征服了,现在是一切听任摆布,任他给她宽衣解带。他灵巧迅速地将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手熟练得像个贴身女仆。
瓦尔特夫人从他手上一把夺过胸罩,把脸捂了起来,却任其冰肌雪肤赤裸着呆在那里,站在刚剥落于脚下的衣服堆上。
只有脚上的鞋,他未给她脱去。就这样,一把把她抱起,往床边走去。这时,她俯耳软弱无力向他说了一句:“我向您发誓,我这一生从未有过情人。”那语气很像一个年轻姑娘在说:“向您发誓,我是个处女。”
“这又有什么两样?”杜洛瓦心想,“我并不在乎这些!”
十三
转眼已是秋天。杜洛瓦夫妇整个夏天都是在巴黎度过的。利用议员们短期的休假,他们在《法兰西生活报》连篇累牍,发动了一场支持新政府的战役。
尽管现在还只是十月初,议会却即将复会了。由于摩洛哥的局势已变得相当危急了。
实际上,没有谁相信会向丹吉尔派兵。但国会散会那天,右翼议员朗贝尔·萨拉辛伯爵,却发表了一篇妙趣横生、就连中间派也为之鼓掌叫好的演说,说他敢以自己的胡须与政府总理的美髯打赌,新任内阁定会仿效其前任,向丹吉尔派兵,使之同派往突尼斯城的军队相对称。这正如一个壁炉,必须左右两边都放上花瓶,才可产生对称效果一样。他还补充说:“先生们,对法国来说,非洲这块土地恰如一个壁炉。此壁炉不但消耗了我们大量的上好木柴,而且因风门太大,为了能够点着而烧掉了我们许多的纸币。
“你们凭借丰富的艺术想像力,一厢情愿地不惜重金在壁炉的左角装饰了一尊突尼斯小摆设。既然如此,你们就等着吧,马罗先生现在也会仿效他的前任,也在壁炉的右角装饰上一尊摩洛哥小摆设。”
杜洛瓦便受这篇早已家喻户晓的讲话的启发。才写了十来篇关于阿尔及利亚殖民地的文章,作为他初进报馆时所中断的文章续篇。他在文章中竭力鼓吹出兵,尽管他自己也深信,出兵的事根本不会发生。他在举着“爱国”的幌子下,大肆煽动人们的情绪,把西班牙视为敌国,对它展开了极其恶毒的攻击。
《法兰西生活报》因其与政府当局尽人皆知的密切关系而猛然名噪一时。对于政治新闻,它的报道总是会先于其他严肃报刊,并在报道时以它微妙的暗语,点出其支持者各位部长的意图。于是该报一时之间成了巴黎和外省各报搜集新闻的场所,成了各类消息的重要来源。人人敬而远之,开始对它刮目相看。它已经不再是一群投机政客暗中把持令人将信将疑的报刊,而是政府的重要喉舌。报馆的幕后灵魂,就是拉罗舍·马蒂厄,杜洛瓦则成了他的发言人。至于那位瓦尔特老头,这位平时寡言少语的众议员和老奸巨滑的报馆经理,很善于隐藏自己,据说是因为在摩洛哥正暗中做着大笔铜矿生意。
玛德莱娜的客厅也已成了一处很有影响的场所,好几位内阁成员每星期都要来此聚会,甚至连政府总理也已来她家吃过两次晚饭。这些政界要人的夫人们,过去轻易不愿跨进她家门槛,现在却以有她这个朋友为荣,而且来访的次数已远远超出她回访的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