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她谈着话,用的是稳重的男人对卖笑女子说话的那种口气,亲热随便、慈祥和蔼,多少还带点儿轻蔑;他称她“我的孩子”;他以高高在上的社会地位和无可争辩的崇高身份,屈尊俯就地对待她,他开门见山,一下子就讲到了主题:
“如此说来,您是宁愿让我们留在这里,和您一样等普鲁士军队吃败仗之后,遭受他们种种强暴对待的危险,而不肯随和一点,答应做您一生经常做的事?”
羊脂球什么话也不说。
他和蔼可亲地对待她,给她讲道理,用感情打动她。他知道如何保持“伯爵先生”这个身份,同时在需要的时候又能殷勤献媚、恭维夸奖,讨她的喜欢。他竭力渲染她可以帮他们多么大的忙,也谈到他们将如何感激她;然后突然笑嘻嘻,亲密地改用“你”来称呼她,说道:“你知道,我亲爱的,他将来还可以夸耀,说他曾经尝过一个他们国内不多见的美女的滋味呢。”
羊脂球一语不答,走到前面一群人中间去了。
一回到旅馆,她立刻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再也没有露面。大家都忧心忡忡。她到底要怎么办呢?如果她还是坚持不肯,那可真糟糕透了!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大家等她没有等到。后来弗朗维先生走了进来。通知大家说鲁塞小姐身体有点不舒服,大家可以先吃。人人都竖起耳朵听。
伯爵走到老板身旁,低声问道:“行了?”——“行了。”为了不失体统,他对同伴们什么也没说,只是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立刻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深深地舒了一口长气,脸上露出轻松愉快的表情。鸟先生大声喊道:“去他的!我清大家喝香槟酒,这旅馆里不知有没有?”鸟太太却不免心痛万分,因为老板马上手里拿着四瓶酒重新走了进来。每一个人都突然间变得爱说爱笑、爱吵爱闹,各人心里都充满了一种不大正派的快乐。伯爵好像发现卡雷·拉玛东夫人丰韵很足,而那个棉纺厂厂主,卡雷·拉玛东先生则向伯爵夫人大献殷勤。谈话非常活跃、愉快,一个个妙语连珠、趣话不断。
忽然鸟先生满面惊恐,双臂高举地嚷起来:“都别作声!”大家吃了一惊,甚至被吓了一跳,果然停止了说笑。鸟先生这时支起耳朵听,一面双手拢着嘴发出一声“嘘!”抬起眼睛望望天花板;他又竖起耳朵倾听了一会儿,恢复了本来的嗓音说道:“放心吧,没问题。”
起初大家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很快地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微笑。
一刻钟之后这出滑稽剧他又重演了一次,并且这个晚上经常地重演;他还常常装出和楼上某个人打招呼的样子,把那些从他的跑生意的脑子里挖掘出来的语意双关的建议提给对方。有时又装作愁眉苦脸叹着气说:“可怜的女孩子哟!”要不就怒气填胸地咬着牙嘟囔:“混账的普鲁士人!”有时候,大家谁也不想这件事了,他却提高了嗓子连喊几声:“够啦!够啦!”然后仿佛跟自己说话似地又说:“但愿我们还能见到她的面,可别叫这个坏蛋给收拾死啊!”
这些玩笑话虽然趣味低级,不堪入耳,但是大家还都觉得挺好玩,没有一个人感到生气。原来气愤也和其他东西一样,是和环境有关的,而在这些人周围逐渐形成的气氛里,充满了猥亵的念头。
在吃点心水果时,妇人们也不免眼睛闪闪发亮地说了些很俏皮的、但是也很含蓄的影射话。因为酒喝了不少,伯爵即使在吃喝玩乐的时候也保持住他道貌岸然的外表,他打了一个颇受大家欣赏的比喻,说北极的严冬已经过去,一群被困在冰冻中的难民看见通往南方的道路已经打开,因此快活异常。
鸟先生正在兴头上,他站了起来,手中举着一杯香槟,说道:“为庆贺我们的解放,我干这一杯!”大家都站了起来,向他欢呼。那两位修女在几位太太的竭力劝饮下,也同意把嘴唇放在这个她们从没尝过的起泡沫的酒里抿一抿。她们说有点像柠檬汽水,不过味道好得多。
对当时的情况鸟先生做了一个概括:
“可惜的是没有钢琴,不然倒可以跳它一场四对舞。”
高尼岱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动一动。他好像深深地沉浸在严肃的思想中,有时他狠狠地扯着自己的大胡子,仿佛想把它拉得更长一些。末了,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大家要散了,喝得东倒西歪的鸟先生,忽然在高尼岱的肚子上轻轻拍了一下,口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您今晚话也不说,为什么不高兴,公民?”哪知高尼岱却猛地抬起了头,以咄咄逼人的目光把所有在座的人扫视了一周,说道:“告诉你们大家,你们刚才干的事无耻透顶。”说完就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说了一遍:“无耻透顶!”才走出去不见了。
鸟先生冷不防碰了这个钉子,也目瞪口呆,发了傻;大家都感到十分扫兴。可是他恢复镇静以后,突然捧腹大笑起来,口里不住念叨:“想吃吃不到就说葡萄酸,老伙计,太酸了。”大家不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他于是把“走廊里的秘密”讲给他们听。于是几位太太乐得跟疯子一样,大伙又兴高采烈起来。伯爵和卡雷·拉玛东先生笑得直流泪,他们不相信会有这种事。
“怎么!您没弄错吗?他真想……”
“告诉你们,我是亲眼看见的。”
“她居然不答应……”
“那是因为在隔壁房间里住着普鲁士人。”
“哪儿会有这种事呢?”
“我向你们发誓。”
伯爵笑得前俯后仰喘不过气来,卡雷·拉玛东先生两手紧紧捧着肚子,鸟先生还不肯住口。
“现在你们明白了吧,他今天晚上笑不出来,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
三个人又一次哈哈大笑,笑得直咳嗽,笑得气都透不过来,笑得肚子痛。
笑完大家也就散了。这个性情是从不饶人的鸟太太,当夫妇一睡到床上,她就告诉她的丈夫,卡雷·拉玛东太太这个小骚货整个晚上都在苦笑:“你知道,女人们要是看中了穿军服的,不管是法国人或普鲁士人,全都欢迎。这还不够丢人吗?上帝啊!”这一整夜,在黑暗的走廊里,老像有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轻微的、颤动着的、像喘息似的响声;还有光着脚在地板上走过的声音和不易觉察的咯咯声。当然大家都很晚才睡着,因为好久以后还有灯光从那些卧室的门下透出来。这一切都是香槟酒的效果,据说香槟酒会干扰人的睡眠。
第二天天气晴朗,明亮的冬日阳光将银装素裹的大地照得熠熠生辉。公共马车总算套上马,在门外等着了;一大群粉红眼睛黑瞳孔的白鸽子,身披厚厚的羽毛,昂首挺胸,神气活现地在六匹马的腿底下走来走去,啄着还冒着热气的马粪,寻找它们的食物。
车夫披着他那件羊皮被,在座上抽着烟斗;心花怒放的旅客,忙着叫人给他们包扎食物,以便在剩下的路程上吃。
只等羊脂球一个人了。她露面时,她好像有点激动,有点羞愧,她向旅伴们这边怯生生地走过来,这些人一齐转过脸去,就像没看见她似的。伯爵昂然地挽着太太的胳膊,把她领到一边,躲开跟这种不干净的女人接触。
胖姑娘感到很诧异,站住不再往前走;片刻才鼓足勇气对那棉纺厂厂主的太太打招呼,很谦恭地轻轻说了一声“早安,太太”。对方只是极其傲慢地点了点头,同时像一个贞洁的女人受到了侮辱似地朝她瞪了一眼。人人都仿佛很忙碌,并且都离她远远的,仿佛她的裙子里带来了什么传染病。接着大家都急匆匆地朝车子奔过去,把她丢在最后。她独自一人爬上车,坐在前一段路程坐过的位子上,低头不语。
对她这个人,大家就好像没有看见,也不认识她;鸟太太则怒气满脸,远远地望着她,低声对她的丈夫说:“幸亏我不坐在她的旁边。”
笨重的马车晃动起来,旅行又开始了。
开始谁也不说话,羊脂球头也不敢抬。她对这些旅伴感到愤恨,同时感到羞愧,羞愧的是没有坚持到底而让了步,被这群假仁假义的人推进这个普鲁士人的怀中,备受凌辱。
这种难堪的沉寂,很快被伯爵夫人打破了,她转过脸来向卡雷·拉玛东夫人问道:
“德·哀特莱尔夫人您大概认识吧?”
“认识的,还是我的朋友呢。”
“她是个多么迷人的人啊!”
“她真是个顶尖的人物,学问好,多才多艺。唱得一口好歌,画得一手好画,太招人喜欢了。”
在车窗玻璃的格格声中,棉纺厂厂主在和伯爵聊天,不时地可以听见像息票啦、到期啦、溢价啦、限期啦等等字眼儿。
鸟先生和他的太太在玩纸牌,牌是他从旅馆里顺手牵羊拿来的,在抹得不干净的桌子上已经摩擦了五年,牌上满是油腻。
两位修女把腰带上挂着的长念珠取下来拿在手里,一同在胸前划了十字,然后突然嘴唇很快地动起来,并且越来越快,跟比赛念经似的叽哩咕噜地念着,还不时地吻一块圣像牌,吻完又划十字,然后嘴唇又迅速不停地动起来。
高尼岱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在想心事。
车子走了三个钟头以后,鸟先生收好纸牌。“肚子饿了!”他说。
这时他的太太伸手拿过来一个细绳捆好的纸包,从里面取出一块冻牛肉。她很利落地把它切成薄而整齐的片儿,两个人就吃起来。
“我们也吃,好不好?”伯爵夫人问。大家同意了,她把给两家预备的食品都打开来。一个椭圆形的盆子,盆盖上有一个粗瓷盖子,表示盆里盛的是一只热的野兔,那是一种滋味鲜美的熟肉,紫堂堂兔肉上横着一排一排白色的肥猪肉丁,还拌着其他剁得很碎的肉。此外还有一大块瑞土出产的干酪,是用一张报纸包着的,报上的“社会琐闻”四个字也印在油汪汪的干酪面上了。
两位修女从纸包里拿出了一截香肠,发出一阵大蒜的气味。高尼岱两手同时插进了他那件肥大的外套的大口袋里,从一只口袋里掏出四个煮熟的鸡蛋,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段面包。他剥掉了蛋壳,扔在脚下的稻草里,就咬起他的鸡蛋来,蛋黄的末屑落在他的大胡子上,很像一颗一颗的星星。
羊脂球原是匆匆忙忙慌里慌张起的床,什么也没有想到准备。看见这些人若无其事地吃着东西,不由得怒火中烧,憋得喘不过气来。她先是一阵狂怒,她张开嘴准备把他们好好地训叱一顿,一大堆辱骂的话已经涌到嘴边;可是她说不出来,怒火是那样强烈,竟锁住了她的嗓门。
没有一个人看她一眼,没有一个人想到她。她觉得自己被淹没在这些正直的恶棍的轻蔑里;他们先是把她当做牺牲品,然后又像抛弃一件肮脏无用的东西似地把她抛掉。她于是想起了她那只装满美味佳肴的大篮子,他们是那样贪婪地把它吞个精光;她想起了她那两只冻得亮晶晶的小鸡,她那些肉酱、梨子,她那四瓶波尔多红葡萄酒。这时她的怒气,好像一根绳子由于绷得太紧而绷断了似的,反倒平息下去了。她觉得要哭出来,就拼命地忍住,跟孩子似地把呜咽硬咽下去,可是眼泪还是涌上来,亮晶晶地挂在眼圈边儿上,一忽儿工夫两颗大泪珠离开了眼晴,慢慢地顺着两颊流了下来。跟着又流下几颗泪珠,流得更快,就好比岩石里渗出来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她的圆鼓鼓的胸膛上。她直挺挺地坐着两眼发直,苍白的面孔绷得紧紧的,只希望别人不要看她。
可是伯爵夫人偏偏看见了,并且递了个眼色通知她的丈夫。他耸了耸肩膀,仿佛说:“有什么法子呢?这不能怪我啊。”鸟夫人得意扬扬,不出声地笑了笑,嘟囔着说:“她在痛哭自己做了丢脸的事。”
两位修女把吃剩的香肠卷在一张纸里,又念起经来。
高尼岱正在消化刚吃下去的几个鸡蛋。把两条长腿伸到对面的长凳下面,向后一靠,两臂交叉放在胸前,好像刚刚找到了捉弄人的妙计似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随后用口哨吹起《马赛曲》的调子来。
所有的人脸色都阴沉下来。毫无疑问,同车的那些人是不会喜爱这支人民歌曲的。他们都感觉心里烦躁、恼怒,仿佛要大嚷大叫才能缓解,就好比狗听见了手摇风琴的声音总要狂吠一样。
他觉察出这种情形,再也不肯住嘴。有时候甚至把歌词也哼了出来:
对祖国的神圣的爱,
快来领导、支持我们复仇的手。
自由,最亲爱的自由,
快来跟保卫你的人们一道战斗!
雪地冻得很硬。车子走得也比较快了。在漫长而阴沉的这几小时旅途中。在车子颠簸震动的响声中,不管是黄昏刚黑的那一刹那,还是车里已经一团漆黑的时候,一直到第厄普为止,他就是这样一直执拗顽固地继续吹着他那带复仇性的、单调的调子,逼得那些已是非常疲乏和愤怒的人不得不从头至尾倾听着他的歌声,并且每听一拍,还不由得要把相应的短句歌词都记起来。
羊脂球在旅途中一直在哭泣。有时候在两段曲调的中间,一声呜咽声从黑暗中送出,那是她没能忍住的一声悲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