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尤其是汉语中的这些单音反义型形容词性实词在虚化为评注性副词的过程中,语义的隐喻机制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隐喻是一种认知现象,也是一种语用现象,而隐喻思维又是人的大脑所具有的内在机制,隐喻过程就是跨概念域的推理,因此与认知有关,并与类比相连(文旭,1998)。如前面例子所示:反义型形容词性构造“hot and cold”转化为副词性构造实际上也可以看成是喻体与本体之间跨概念域的隐喻化语用推理过程。同样,上述汉语例子中,单音反义型形容词性构造“长短”虚化为副词性构造,实际上就是将形容词性构造所表达的客观性较强的“长度”概念域(始源域/喻体)映射到其副词性构造所表达的主观性较强、情态意义较浓的表示“语气”的概念域(目标域/本体)的隐喻化语用推理过程。
3.英汉反义型构造的语法化
侯国金在探讨语法化时着重论述了语用化过程,即“PP1(语用目的Pragmatic Purpose1)→ F1(形式1)→ PP2(语用目的2)”的嬗变过程。语用化的结果是以不变的表达式表达与原先的语用目的有关而又有别的语用目的。一个语用目的(心理化为思想、概念、观点),称为“PP1”,在一种语言里要找到一个表达式即“F1”,久而久之,该表达式除了表达PP1以外,还以“徒有虚表”的同一形式“F0”表达与“PP1”有联系而又不同的“PP2”(侯国金2007)。
如前例,我们要表述事物的冷热温度这一陈述性描写(即语用目的1,标为PP1),以表达“冷热温度”这一原本意义(即始源域,标为M(即S-source domain)),通过形容词性构造“hot and cold”(即语言形式1,标为F1)来体现。但如果我们要表达“(劝说对方不要)对某件事情时冷时热、犹豫不决”(即语用目的2,标为PP2),以表达主观性较强的“人对某件事情优柔寡断”的隐喻义(即目标域,标为M2:metaphorical meaning/T-target domain),将形容词性构造“a. and a.”的“hot and cold”词类转化为副词性构造“ad. and ad.”的“hot and cold”(即语言形式相同但词类不同的F0)。也就是由“We serve hot and cold lunches.”转化为“He blows hot and cold about getting married.”。
我们可以使用同样的方法对其他英汉例子做类似的分析。只不过这类汉语例子的语法化程度很高,而此类英语例子没有语法化,或者说语法化的程度较低。
4.英汉反义型构造的主观化
语言是具有“主观性”的,所谓“主观性”是指“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就是说,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主观化”是指“语言为表现这种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沈家煊,2001;方一新、曾单,2007)。
Traugott从语法化的角度将主观化定义为“意义变得越来越植根于说话人对命题内容的主观信念和态度”这样的一种语义语用的演变过程。Traugott强调,主观化是语法化的一个重要机制(转引自吴福祥2003)。
主观化可以说是无处不在。说话人要达到交流信息的目的,总要不断地借助一些表达实在意义或用作客观描述的词语,加上自己对客观情形的主观“识解”(construal),从而把说话的目的和动机也传递给对方。Traugott(1995)认为语法化中的主观化表现在互相联系的多个方面:
由命题功能变为言谈(discourse)功能;
由客观意义变为主观意义;
由非认识情态变为认识情态;
由非句子主语变为句子主语;
由句子主语变为言者主语;
由自由形式变为黏着形式。
在研究不同词项的“主观化”过程和揭示其共同规律时,这些方面都可以作为参照因素(Traugott,1995;转引自沈家煊,2001)。
刘坚、曹广顺、吴福祥(1995)在《论诱发汉语词汇语法化的若干因素》一文中提出,诱发汉语实词虚化的因素有四种:句法位置的改变、词义的变化、语境的影响和重新分析。其中,句法位置的改变和词义变化是词汇语法化过程中两个基本而又互为依存的条件。一个实词由于句法位置的改变而进入某种结构关系,会导致词义变化;同样,一个实词词义发生某种变化,也会影响其功能,改变其所处结构的关系和性质。许多实词的语法化过程都是句法位置的改变和词义变化两方面相互影响、共同作用的结果。词的意义和功能总是在一定的语境之中才得到体现,语境影响在词汇语法化过程中发挥一定的作用。Langacker(1977)认为,“重新分析是指没有改变表层表达形式的结构变化”;严格地说,重新分析是一种认知行为,其作用是从认知的角度把词义虚化、功能变化的过程以结果(虚词产生)的形式表现出来并加以确认。上述因素互相交错、互为条件,常常是几个因素同时起作用,共同推动实词的语法化过程的发生和发展。
英汉中的反义型形容词性构造在向副词性构造的转化过程中,尤其是汉语中的反义型形容词性构造“好歹、横竖、高低、长短、反正”等虚化为表语气的评注性副词的过程中,其主观化过程与句法位置的改变、词义的变化和语境情况有着密切的关系。
从句法位置和词义变化来看,英汉中的反义型形容词性构造的语义更具体,客观性很强,用来描写事物的“温度、长度、高度、性质”等,在句中的位置多数情况下处在表语和前置定语的位置。例如:
(4)Can you explain to me what the difference is between a high and low voice?(你能向我解释一下说话时高、低音的差别吗?)
(5)这观点不是好歹的问题,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
但当这些反义型形容词性构造转化为副词性构造之后,其语义逐渐变得抽象,客观性减弱,主观性逐渐增强,常用来表达人对客观事物的态度、看法、情感、语气等,在句中的位置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在英语中,反义型副词性构造多出现在动词后的状语位置上,而汉语中语法化后的评注性语气副词的位置更为灵活,出现的位置可以是主语之后述题之前,甚至出现在整个命题前面。譬如:
(6)Edwin lost his contact lens and he looked high and low for it in the house.(爱德温掉了隐形眼镜,在房子里四处寻找。)(此例中副词性构造“high and low”作状语,表达说话人在四处寻找眼镜的决心和坚定的语气,具有“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的意义,体现出了一定的主观性。)
(7)我现授大元帅之职,你是太蔚的女儿,你这般羞辱我,我好歹杀了你个淫妇。(元:马致远,《黄粱梦》二折)(方一新、曾单,2007)(“好歹”出现在主语之后,强调句子的述题)
(8)好歹我一个人去,有了差使,仍旧接了你们去;谋不着差使,我总要回来打算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九十四回)(方一新、曾单2007)(“好歹”出现在主语之前修饰整个命题,其主观性进一步加深)
从语境情况来看,方一新、曾单在讨论评注性语气副词“好歹”的主观化时认为,语气副词“好歹”在白话小说中出现的频率偏高,主要出现在对话和思量的语境情形中,因为我们知道这种语境中的话语通常用来表明说话者或思考者的立场、态度或情感的,由此,语气副词“好歹”带有较强的主观色彩。同样,其他反义型评注性语气副词“反正、长短、高低”等在实际语言会话中的情况也是如此。
在英语例句“Stop playing fast and loose with that girl’s feelings! Can’t you see you’re upsetting her?”中,反义型副词性构造“fast and loose”用于对话中的一个祈使语句中,并位于play fast and loose with that girl’s feelings的结构中,无论是实际的话语语境,还是语句本身的词汇句法语境,都体现出被劝说者对那个女孩的感情的主观立场、态度和情感。因此,副词性构造“fast and loose”具有较强的主观性。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在英汉语的反义型形容词性构造转化为副词性构造的主观化过程中,语义并没有淡化或消退,只不过是减弱了客观意义,加强了主观意义,也就是语义作了重新调整(realignment)(沈家煊,2001)。
5.结语
通过较为系统地探讨新闻语篇中大量出现的反义型形容词性构造在副词化过程中的隐喻机制及其所体现出的语法化和主观化问题,可以得出以下结论:第一,反义型形容词性构造的副词化过程就是喻体特征向本体映射的过程,是始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跨概念域隐喻化语用推理过程。第二,此过程是用词类不同的相同语言形式表达与初始语用目的(PP1)相关而又有别的另一语用目的(PP2)的过程。第三,英语中反义型形容词性构造的副词化没有经过语法化过程,或者说语法化程度较低,而汉语中反义型形容词性构造是经过语法化后才虚化为表语气的评注性副词构造的,或者说其语法化程度很高。第四,英汉中的反义型形容词性构造在向副词性构造的转化过程中,尤其是汉语中的反义型形容词性构造“好歹、横竖、高低、长短、反正”等虚化为表语气的评注性副词的过程中,其主观化与句法位置、词义变化和语境情况等有着密切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