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语文新课标必读-庄子选译
48564200000003

第3章 齐物论(2)

古人,他们的知识是有极限的。极限在何处?他们认为宇宙有个未尝有物的时期,这是知识的极限,到头了,不可再增加了。其次,认为有物,但不认为它们有界限。再其次,认为物与物有界限,但不认为有是非。等是非显露出来,道就有亏损了。道之所以亏损,是由“私爱”带来的结果。那么,真的有成和亏吗?还是没有成和亏呢?有成与亏,犹如昭文的弹琴;没有成和亏,犹如昭文的不弹琴。昭文的弹琴,师旷的击鼓,惠子的倚着梧桐讲学,他们三人的智慧,几乎都称得上造诣极高,以他们的专长载誉晚年。正因为他们各有爱好,所以与众不同。他们各有爱好,就想晓示众人。他人不想了解而一定要人了解。所以惠子执守坚白这种糊涂理论而终身。而昭文的儿子学他父亲的专长,终生没什么建树。如果像他们这样算是有成就,那我没有成就也可以算是有成就。如果他们都算有什么成就,那么别人和我都无所谓有成就。所以,乱世的炫耀,是圣人所鄙弃的。因此,圣人不用智谋夸示于人而把道理寓于平常的事物中,这就叫“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译文】

现在我在这里发议论,不知这些话和其他人言论是否同一类?同类也罢,不同类也罢,既然都是言论,也就是同类的了。我的言论与别人的言论没有什么两样。虽说这样,我还是试着阐述一番:(宇宙)有它的“开始”,有未曾开始的“开始”,有未曾开始那未曾开始的“开始”。(宇宙)有它的“有”,有它的“无”,有未曾开始的“有”、“无”,有未曾开始那未曾开始的“有”、“无”。突然产生了“有”、“无”,然而不知道这“有”、“无”,到底果真是“有”,果真是“无”?现在我说了这些话,然而我不知道我的言论有所指?还是无所指?天下没有比秋毫之末更大的,而泰山是微小的,没有比夭折的儿童更长寿的,(活了七百岁的)彭祖是短命的。天地和我一起产生,而万物同我合而为一。既然“合而为一”,还需要什么言论吗?既然说了“合而为一”,还能说没有言论吗?“一”加上说出的“一”便成了“二”,“二”加上“一”就成了“三”。以此类推下去,就是数学家也算不清。何况平常人?从“无”到“有”以至到“三”是这样,何况从“有”推到“有”呢?不要深追了,因为宇宙就是这样(不可知)。

道本来是没有界限的,言论本来是没有常规的。为了争一个“是”字才划出了界畔,让我讲讲界畔:如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辨,有竞,有争。这就是儒墨争执的八种界限。对于天地四方以外的事物,圣人是存而不论的;对于天地四方以内的事物,圣人发议论但不评议。《春秋》是先王经邦治国的记载,圣人给以议论但不辨别。所以,事理有能分析的,有不能分析的,有能辨别的,有不能辨别的。那么要问:这是为什么?圣人胸怀包容一切,众人却去辨别、夸耀自己。所以说,善辨的人,也有见识不到的。大道是不可称谓的,大辨是不可言说的,大仁是不仁的,大廉是不谦让的,大勇是不反抗的。道,如果炫耀出来就不是真道。言论,追逐辨析就不深入;仁,固守一处就不能周遍;廉,到了清白的程度就令人不信;勇,到了反抗的程度就不是真勇。这五者(道、辨、仁、廉、勇)有意人为,就会学圆成方。所以,人的知识止于他所不知道的,就到了顶点。有谁知道不用语言的辩论,不用表述的道呢?如果能知道这个道理,这就叫“天府”,(犹如浩瀚大海)往里灌水而不满溢,不断排泄而不干涸,不知道水是哪里来的,这就叫潜藏的光明。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译文】

从前,尧向舜问道:“我想征伐宗、脍和胥敖,每当我上朝时,总感到心神不安,这是什么缘故呢?”舜说:“这三个小国的国君,犹如共同生存在蓬高、艾草之中,你心神不安,何必呢?从前,十个太阳一起出来,普照万物,何况道德的光辉胜过太阳呢!”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

曰:“吾恶乎知之!”

“子知之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

“然则物无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狶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译文】

啮缺问王倪:“你知道被人们共同认可的道理吗?”

王倪说:“我哪里会知道!”

又问:“你知道你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吗?”

王倪说:“我哪里会知道!”

又问:“那么世上万物都是无法知道的吗?”

王倪:“我哪里会知道!虽然这样,还是让我说说。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不是‘不知’呢?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不是‘知’呢?我姑且问你:人在潮湿地方睡觉就会腰痛,患半身不遂,泥鳅是这样的吗?人爬到树上就会浑身发抖,猿猴呢?这三者(人、泥鳅、猿猴)到底谁才懂得真正的住所呢?人吃牛羊猪狗肉,麋鹿吃草,蜈蚣爱吃小蛇,猫头鹰、老乌鸦爱吃老鼠。这四种东西(刍豢、荐、带、鼠),谁知道哪一种是真正可口的味道呢?猵狙和雌猿配偶,麋和鹿交配,泥鳅和鱼配对。毛嫱、丽姬,是人们认为最美的,但鱼见了就游入水底,鸟见了就飞向空中,麋鹿见了就迅速逃跑。这四种动物究竟谁知道哪一种是天下最美丽的呢?依我看,仁义的头绪,是非的途径,纷然错乱,我怎么能知道它们的区别呢?”

啮缺问:“你不知道利害,那么至人也一定不知道利害吗?”

王倪说:“至人神妙极了!旷野燃起大火而不能使他感到热,江河结冻成冰而不能使他感到冷,疾雷震山狂风掀海而不能使他恐惧。这种至人,驾着云气,骑着日月,邀游于四海之外,死生的变化对他没有关系,何况利害这种小事呢!”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译文】

瞿鹊子问长梧子:“我听孔夫子说:‘圣人不做尘世的事务,不追求利益,不躲避祸害,不喜欢强求,不攀缘于道,无所谓就是有所谓,有所谓就是无所谓,而心神遨游于尘世之外。’孔夫子认为这些都是迂阔不着边际的话,而我以为这都是妙道的行径。你认为如何?”

长梧子说:“这些话就是黄帝听了也会感到疑惑。孔丘怎么会理解呢!你未免过于急躁,这就好比看到鸡蛋就想要得到报晓的鸡,见到弹丸就想要吃到烤鸮肉。我姑且跟你妄说一通,你姑且听听,怎么样?(圣人)依附日月,怀抱宇宙。他和万物合而为一,抛弃纷乱的东西,尊卑贵贱一视同仁。众人忙忙碌碌,圣人若愚,他随着万年时光的流逝而成纯真不杂。万物都是如此,都是用纯真不杂蕴积起来的。

“我怎么知道贪生不是迷惑呢?我怎么知道怕死不是像幼小沦落他乡而不知往返那样呢?丽姬是艾地守封疆人的女儿,当晋国迎娶她时,她梯泪沾襟;等她到了晋王的宫里,和君王同睡一床,同进美餐,这才悔恨当初不应涕泣。我怎么知道死了的人不后悔当初的求生呢?

“梦见饮酒作乐的,早晨起来就哭泣;梦见悲泣痛哭的,早晨起来就打猎。当人在梦中,却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往往梦中有梦,醒后才明白是做梦。只有特别清醒的人才发现人的一生是一场大梦。然而,某些愚人却自以为清醒,似乎什么都知道,说什么君呀,民呀,多么固陋!孔丘和你都是在做梦,我说你们做梦,这也是做梦。这些话,称为诙谐荒诞的言论。大概万世之后能遇到一位大圣人,理解这个道理,他只当作朝夕相遇的一件普通的事。

“我和你辩论,你战胜了我,我没有胜你,那么果然是你对、我错吗?或者,我战胜了你,你没有胜我,那么果然是我对、你错吗?还是我们之中有一个对、有一个错呢?还是我们都对了,或都错了?我和你都不能知道,人们原来愚昧,我们请谁来判断是非呢?还是让和你观点相同的人来判断?既然他和你观点相同,怎么能判断呢?假使让和我观点相同的人来判断,既然他和我观点相同,怎么能判断呢?如果请不同意我和你的观点的人来判断,既然他同我和你的观点不同,怎么能判断呢?如果请同意我和你的观点的人来判断,既然他同我和你的观点相同,怎么能判断呢?那么,我和你及其他人都不能断定是非了,还等待别人吗?

“是非变化成的各种言论是相依而成的,如果使它们不相依待,就要用“天倪”来调和是非,那就没完了,就没有尽头了。什么叫用“天倪”来调和是非呢?那就认为?是”也是“不是”,“然”也是“不然”。“是”如果真是“是”,那它当然和“不是”有区别,那也无须争辩;“然”如果真是“然”,那它当然和“不然”有区别,那也无须争辩。忘掉生死,忘掉仁义,畅游于无穷的境地,这样也就能寄寓于无边的境界。”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译文】

影外微阴问影说:“刚才你行走,现在你停住。刚才你坐着,现在你站着。你怎么没有固定的举止呢?”

影说:“我是因为‘有待’才这样吗?我‘所待’的东西又‘有所待’才这样吗?我‘所待’的东西如同蛇爬行靠腹下鳞皮、蝉飞翔靠翅膀一样吗?我怎么懂得为什么这样!我怎么懂得为什么又不这样!”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翩翩起舞的一只蝴蝶,自己知道飞得多么得意,忘了还有庄周。忽然醒来,惊怪自己仍然是庄周。不知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化为庄周呢?庄周和蝴蝶想必是有区别的,这种转变就叫“物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