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聃说：“你为什么不直接了当地让他明白死和生是一样的、可与不可是相通的道理，帮助解除他身上的桎梏，这也许是可以的吧？”
无趾说：“上天要惩罚他，怎么能够解脱呢！”
四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泛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犭屯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何谓德不行？”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己矣。”
【译文】
鲁哀公向孔子说：“卫国有个丑儿名叫哀骀它。男人和他相处，由于思慕而不想离开。姑娘见了他，就向父母请求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还不如做哀骀它先生的婢妾。’这样的女人，不止十几个。没有听说他提倡什么，只是经常应和别人罢了。他没有实权去解救别人的苦难，也没有厚禄去解决别人的饥饿。他因为面貌丑陋而使天下人看了感到吃惊。他只是应和而不提倡，他的心智不超越人世以外，但男人女人都愿意亲近他。这必定是他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我召见他一看，确实见他丑貌可以惊骇天下的人。然而他跟我相处不到个把月，我对他的为人产生了羡慕之意。不到一年，我就很信任他。这时，国家正缺少主管大臣，我想把国政委托给他。他冷淡一会儿才有反应，漫不经心像是推辞。我感到很羞愧，还是把国政委托给他。没有多久，他离开我走了。我很忧愁，好像丧失了什么似的，似乎国内没谁和我共欢乐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我曾经出游到楚国，恰巧看到一群猪崽在刚死的母猪身上吃奶，瞬间，它们惊讶地抛开母猪跑了。因为它们发现死母猪不会再看自己了，不能像活着的同类那样对待自己。它们爱母亲，不是爱它的躯体，而是爱主宰它躯体的精神。战死的武士，他的安葬不需要用战旗装饰棺椁。被断去脚的人，不会爱惜他原来的鞋子。这都是因为失去了他们的根本。做天子宫女的，不剪指甲，不穿耳眼；结婚的男人只能留在宫外，不能再担任侍从。形体完全的人尚且是这样，何况那德性完全的人呢？现在，哀骀它未发言就得到了信任，未立功就得到亲近，使别人把自己的国政委托给他，还唯恐他不肯接受。这必定是才质完全而德行不着形迹的人啊！”
哀公说：“什么叫才质完全呢？”
孔子说：“生、死，得、失，穷、达，贫、富，贤与不贤，毁、誉，饥、渴，寒、暑，这都是事物的变化，命运的支配。如同白天黑夜在人们面前周而复始一样。而人们的智慧无法洞察它的开始。所以，一切变化都不足以搅乱他胸中和谐，不可让它侵入心灵的深处。使心灵保持和谐安逸通畅而不失掉怡悦的性情，使心灵日夜没有间断地随同方物永葆春和之气。这就是说，与外界接触而从心里产生感应。这就叫才质完全。”
哀公说，“什么叫德行不着行迹呢？”
孔子说：“水平，是因为水静止到极点，它可以作为衡量平面的标准。内心能保持静水一样的平静，就不会为外物所动荡。德，就是保全中和之气的修养。德行不着行迹的人，人们都来亲附而不愿意离去。”
有一天，鲁哀公把孔子的谈话告诉闵子说：“从前，我以君王的地位去治理天下，执掌约束百姓的纲纪而忧虑人民的死亡，我自以为相当通达了。现在，我聆听了至人孔子的一番言论，恐怕我没有治国忧民的本领，只会轻用我身而丧失我的国家。我和孔子并不是君臣关系，而是以德相交的挚友罢了。”
五
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瓮央瓦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警乎大哉，独成其天。
【译文】
有个拐脚、驼背、缺唇的人去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很欣赏他，再看形体完全的人，反而觉得他们脖子太细小了。有个脖子上长着大瘤子的人去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很欣赏他，再看形体完全的人，反而觉得他们脖子太细小了。所以说，只要有超人的德行而形体丑陋谅会被人忘掉。人们不忘所应当忘的形体，而忘记所不应当忘的德行，这才叫真正的遗忘。所以，圣人要怡然自乐寄怀遨游，而智慧才是灾难的根源，礼法盟约好比胶漆，施舍小恩小惠是笼络的手段，工巧是经商的行径。圣人不图谋有为，哪里还用智慧呢？不用斧子砍伐，何必还要用胶呢？没有丧失，哪里还用得着德行呢？不追求营利，何必还要经商呢？这四者就是天养，所说天养，就是受天的饲养。既然受天的饲养，又何必需要人为呢？有人的形体，而没有人的情感。有了人的形体，所以与人为群。没有人的情感，所以一般人的是非好恶在他身上不起作用。渺小啊，与人同类。伟大啊，独特地成为与自然同体的圣人。
六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人难道本来是没有感情的吗？”庄子说：“是的。”惠子说：“人如果没有感情，怎么称作人呢？”庄子说：“大道给了人的外貌，自然给了人的形体，怎么不能称作人呢？”惠子说：“既然称作人，怎么会没有感情呢？”庄子说：“你所说的感情并不是我所说的感情。我所说的没有感情是指人不以个人好恶来伤害自身的本性，任凭自然而不增益什么。”惠子说：“不增益什么，怎么能保全自身呢？”庄子说：“大道给了人的外貌，自然给了人的形体，不以个人好恶来伤害自身的本性。现在你使自己的心神弛散，使你的精力劳乏，有时依树高吟，有时背靠梧桐睡眠。上天给了你形体，你却以公孙龙的坚白论自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