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语言的力量:语言力学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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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语言力和翻译的关系(3)

因为诗人是在梦中见到妻子重返人间,所以在他描述所见到的妻子形象是这样说的:“……全身素白,纯洁似心,面盖纱巾看不清。情爱甘甜,善良可亲,再没有其他面容如此欣慰清净。她正要向前把我拥抱,梦断人醒,清晨召回黑夜,梦中人逃无影。”这里我的译文只能表示一个大意。从原文来看,至少有两处需要加以注解。(1)her face was veiled...(面盖纱巾看不清)这完全符合梦的生理学。因为密尔顿和凯萨琳结婚时,他的双眼已经全瞎,他根本就没有见到过凯萨琳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在梦中凯萨琳出现时就好像用纱巾遮住了一样。(2)day brought back my night(清晨召回黑夜),因为他是一个盲人,白日虽然来临,夜梦已醒,然而在白天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在睡梦中才能见到妻子,所以白天对他来说其实就是黑夜。

全诗工整,音节分明,情感起伏逼真,读者读之无不动情。密尔顿把全部的思念之情都融合到字里行间,在英国诗歌里很难找到另外一首悼亡诗有如此的魅力。梦中的情景是短暂的,又常常是无言的,别有一番滋味,那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虽然诗人用了一些圣洁的词汇,但是也无法表达诗人内在的深情。读者只能从诗的字里行间寻找诗人所含蓄的情感。

我国历史上着名的诗人苏东坡(1037-1101),比密尔顿早出生571年,他的词突破了旧的领域,开拓了新的途径。苏东坡于1054年(当时他才19岁)和王弗结婚。两人的情感非常深。11年后王弗病逝于京(1065年),苏东坡思念她,梦中也会见到她。于巳卯年正月20日苏东坡在梦中见到了王弗,便用《江城子》词曲填词一首,从而成为千古脍炙人口的名篇。全词如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年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东坡是北宋时的古文革新家,在诗的创作方面他是浪漫主义的现实主义代表,而在词的创作方面他本属于豪放词派。他不赞成以柳永为代表的婉约词派。历史上曾经有人把柳永的词和苏东坡的词作过比较,说“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便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见俞文豹《吹剑录》)但是苏东坡本人并不否定婉约词,他也填过一些婉约词,这篇悼念亡妻的《江城子》便是着名的婉约词。

王弗和苏东坡结婚时她才16岁,有相当的文化,知书达理,并不时告诫丈夫要交友慎重。从个性来看她和凯萨琳很相似,即贤妻良母型的女性。

苏东坡《江城子》的艺术手法和密尔顿的十四行诗是大不相同的。因为中国文论和西方文论有极大的差异,何况苏东坡所处的时代正值婉约词风盛行的时代。尽管他主张豪放,突破婉约,事实上他仍然徘徊在两者之间。

《江城子》就是婉约词,分上下两阕。在用韵方面,没有密尔顿十四行诗那样的变化。词常用一个韵,而且又经常一韵到底,读起来是十分流.的。该首《江城子》只用了一个ang 韵,便显得凄楚动人,内在情感逼真流露。另一方面于婉约伤感之中又见豪放。

苏东坡复杂的心理在词中泄露无余。

在上阕中,苏东坡没有像密尔顿那样用了典故,只是介绍了梦的背景。我们知道王弗是乡贡进士王方之女,逝世时年仅27岁。

光阴似箭,苏东坡梦到她的时候,王弗已经逝世十年。所以词的第一句就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他们两人,一人活着,一人死去。十年间,谁也不知道谁,无限的思念之情涌上心怀,往日的温情如何能够忘却?就在这一年(1075)苏东坡正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任上,而妻子的孤坟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四川)。当时苏东坡在政治方面正处于不利的地位,妻子的孤坟也处于无人照管的情况之下。所以他写道:“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苏东坡心情沉重而悲观失望。这时他正值40年华,整日奔波,风尘仆仆,未老先衰,两鬓业已发白,与十年前完全不可相比,即使夫妻再能够相遇,恐怕老得连妻子也不认识他了,所以“纵使相逢应不识”,这样的描述不仅是自然的,而且也是现实的。这首词没有密尔顿诗中的神秘主义色彩。苏东坡把心头的话全盘托出,仅十年他就“尘满面,鬓如霜”。

下阕是对梦境的记述。梦总是不那么明显,谁也不知道是如何进入梦乡的,所以一开始他说:“夜来幽梦忽还乡”。他,人在遥远的山东,而思想却系故乡四川,特别是思念着少年爱妻王弗,她的影子时常萦绕于心怀,当年的情景那么真切地又在梦中出现。

“小轩窗,正梳妆”描绘了一幅清晨少女梳妆打扮的淡墨画。在四川眉山特有的故居中,在一间小厢房的窗口,窗户洞开,美丽聪明的妻子正坐在那里,手挽着一髻乌发用梳子梳理。苏东坡站在窗外,和王弗相互看着,但两人都没有讲话,只有眼泪像断线之珠滚滚落下。这里的“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和前面密尔顿的诗行相比,多么相似啊!密尔顿和他的妻子在梦中无言相望,虽然他妻子用纱巾遮住了面容,什么也看不清,但是所表现出来的情感是一样的真挚。尽管密尔顿没有提到眼泪,其内心的情感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从语言学来看两者用了不同的语言,但是他们所蕴涵的非表现意义是一样的。密尔顿说,“梦断人醒,清晨带回黑夜,梦中人逃无影。”而苏东坡说,“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在整篇词中,苏东坡仅仅用了15个字描写梦境:“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作者用“千”这个词是夸张手法,如果用“泪数行”就达不到原有的效果,虽然“泪数行”比“泪千行”更为现实。这15个字起到的关键作用,可以说是千古绝唱。

在一首词或一首诗中,往往有那么一两句是颇耐人寻味的。

也正是由于这一两句才使得全篇流传千古。苏东坡的《江城子》也同样正是因为这15个描述梦境的字而千古流传。密尔顿的这首悼念亡妻的十四行诗也由于其中的四行耐人寻味:“全身素白,纯洁似心,面盖纱巾看不清……她欲向前把我搂抱,梦断人醒,清晨带回黑夜,梦中人逃无影。”这是梦中相遇的最真实描写,他把对妻子的全部恩爱用这些词表达了出来。现在我们再从另外的角度来比较一下两位诗人的悼念亡妻的诗。

静态描写

苏东坡梦到王弗时的情景是:小轩窗,正梳妆。

密尔顿梦到凯萨琳时的情景是:全身素白,纯洁似心,面盖纱巾看不清。

无疑,两者都是逼真的描写。中国的传统对少女的描述特别注意梳妆打扮的时刻,这也最能够表达男女双方的感情。苏东坡的语言是朴素的,是凡人的,没有半点矫揉造作,一切的相思之情都出自内心,是真情实意的。在他的词里面没有任何宗教神话的色彩,表现出了人的自然。

密尔顿的诗不同,他从超人的角度出发,用庄重的语言把妻子圣化,并且从宗教意识出发掺杂着神话的色彩,表现了他那清教徒的哲学思想。

动态描写

按照梦心理学,梦有梦的语言。梦的语言是一种自然语言,和人们用来交流思想的语言不同。梦语言常运用人体的动作表示丰富的内涵。梦中双方表面上不讲话,而梦中人物所出现的方式就代表了语言。“相顾无言”是苏东坡对梦境的描述,而“唯有泪千行”正包含了无限丰富的情感、往日的情怀和今日的思念。真情的“泪”成了无限深刻内容的语言形式。一切往日的欢乐以及今日的相思都尽收其中。含蓄之深刻只有苏东坡本人才知道,别人只有依靠猜想和推测,难以全部了解。而密尔顿在悼念亡妻的十四行诗的动态描写方面也同样令读者凄婉。梦中的死后重逢,着者虽然有千言万语,就是没有说,而当他运用动作语言表示出准备重温旧时欢乐时,做梦的人惊醒,梦中的人逃得无影无踪。妻子从梦中消失,自己从梦中醒来都包含了同样深刻的内容。凯萨琳的逃走这一动作正是梦语言的表现,表明她已经不再存在于这个现实的世界上。

通观这两首悼念亡妻的诗词,还可以分辨出东西文化的差异。

英国诗人和宗教关系比较密切,从出世后的洗礼开始,就和宗教发生了联系,以后在成长的过程之中通过教堂传道等活动建立起宗教意识。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宗教意识也增长。宗教之间的斗争也反映到心灵里去。密尔顿本人就生长在宗教激烈斗争的时代,他从一开始就属于清教徒,在他的诗歌中自然就反映出清教的思想。其次,西方文化的根源是古希腊文化和古罗马文化,无论什么都与之关系密切。密尔顿的诗歌也没有摆脱古希腊、古罗马文化的影响,而且以引用其典故为荣。所以在读密尔顿诗时就要注意其丰富的内涵和真挚的情操。具体地说,就是前面提到的那几句,表现了对妻子的静态和动态的描写,其他的地方运用宗教和神话方面的典故都属于创作技巧,趋合当时的一般文艺思潮。所以,我们认为手法高超而缺乏真挚情感的诗歌就是矫揉造作,在整体人类文化意义上没有多大价值。

中国虽然也有宗教,如印度传来的佛教、土生土长的道教,但是中国人没有传统的根深蒂固的宗教思想。另外,中国的文化是独立完整的,是自成一体的。也正是这种文化把社会和道德融为一体,形成人们的立体概念和行为规范。苏东坡的这首词是具有豪放特点的婉约词,没有任何宗教及神秘色彩。只是用自己的全部心灵倾吐出对亡妻的怀念。没有矫揉造作,因而真切动人。上阕是概括,是自由的想象,如:“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因为生死十年,变化无穷。苏东坡本人驰骋于政治的纷争之中,人渐苍老,恐怕即使见面,妻子也不会认识自己了。苏东坡的词只是心灵的吐露。而读密尔顿的诗,感到宏伟而圣洁,他把妻子圣化得异常崇高,简直就是古希腊神话人物的再现。读苏东坡的《江城子》,感到人情味特多,一切都是人间的凡事,是现实的,真实得凄婉动人。密尔顿的诗运用古典主义手法把个人情感和宗教情感结合在一起,塑造了妻子的神秘和圣洁。而苏东坡的词运用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的手法把心灵的真情实意倾吐出来,表现了对妻子王弗真挚的怀念。

在悼念亡妻方面,世界文学丛林里有不少佳作。前述的两首可以说是东西方的代表作。其他比如我国的贺铸所填的《鹧鸪天》(又称《半死桐》),其词如下:“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希,归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首词填得也很凄婉动人,但是和苏东坡的《江城子》相比,就好像缺少了什么东西一样。该词十分含蓄,用了一系列的比喻,如:“梧桐半死”表示妻子已死,而自己活着,“鸳鸯失伴”表示自己已经苍老发白,孤零零一人。这些比喻都很形象化。另外,词中也出现了一些意象词(image),如用“旧栖”指两人曾经住过的旧屋,“新垅”指刚盖上泥土的妻子的坟墓。无疑,其艺术手法是高超的,但显得有些矫揉造作,反而暗淡了作者的真挚情感。康熙年代的纳兰性德也曾经在梦中遇到亡妻,也同样见到后哽咽而且语多不能复记,后来他填了一首《沁园春》来悼念亡妻,其下阕为:“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语,谱出回肠。”

这首词在词史上也被认为是情感真挚,哀婉动人,表现出自然之情,然而和贺铸的词一样,并没有超过苏东坡的《江城子》。苏东坡的词是情感逼真,词淡意深;而其他的词,虽辞藻华丽,比喻成堆,却掩盖了真挚情感。

在英国其他诗人写的悼亡诗中,几乎也难找到超越密尔顿的。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有一位诗人兼小说家托马斯·哈代(1840-1920),他曾经写过一首悼念亡妻的诗《魂灵的呼唤》。哈代的妻子于1912年11月去世,但是他在梦中遇见时他已经72岁。在当年12月哈代写下了这篇悼念亡妻的诗。全诗共有16行,诗行朴实,具有感染力,起到应有的效果。全诗分四段,大致内容如下:

(1)魂系的亡妻,难道是你在呼唤我。所说你如今已非往昔,大有改观,已经离开了我,不过生活之甘甜仍然如旧。

(2)我所听到的果真是你的呼唤?我要来看一下。仿佛你依旧站在当年你等我的那城关;一点不错,你穿的衣衫还是一片天蓝,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3)难道是一阵风的微叹,那般漫不经心地,吹过潮湿的草地到达我身边?还是你化着一缕苍白的阴影而去,遍搜四处再也不能听见。

(4)我只能独自踉跄前进,树叶在我四周纷飞飘落,北方吹来的风徐徐穿过灌木丛,夹杂着我妻对我的呼唤。

哈代的这篇诗是一首佳作,有诗人的个性。人死魂在,仿佛有一种灵感,妻子的魂灵在呼唤着诗人,向诗人传递信息。妻子虽然离他而逝世,然而往日的情景依然如故,她穿着天蓝色的衣衫,久久地站在小镇城关痴情地等待着自己,多么令人神往,又多么令人凄楚。但总的说来,还不能超越密尔顿的悼念亡妻的十四行诗,虽然这首诗中没有宗教神话的典故和矫揉造作的成分。

两首诗歌的特点非常清楚,但是要用其他文字来翻译这两首诗歌,在语言力的表达方面就不可能相等。人类的情感表达虽因不同地区不同文化而有不同,但基本的色调应是一致的。但是用另外一种文字来转换就不大容易。苏东坡的词如果转换成英语。

或者密尔顿的十四行诗用汉语翻译,其译文是很难像原文那样感动读者。也就是说译文所表达出的语言力是难以和原文中的语言力相比。虽然庞德用英语翻译的中国的古典诗词很受英美读者的欢迎,但是他的译文和中国原作相比,那是大相径庭的。同样莎士比亚和密尔顿的十四行诗的汉语译文和原作是不可比拟的。庞德早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也只能寻找其中的意向,而不能表达出原汁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