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等待着,耐心地等待着,执拗地等待着,绝望地等待着。
就在这时候,白眉儿出现了。蓝尾尖很快发现,白眉儿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伟丈夫与忠诚两型兼备的理想配偶。
白眉儿身躯比夏索尔还高出半个肩胛,威武雄壮,敢同狼酋拼斗,证明它具有超级胆魄;它能轻而易举地就把夏索尔撵下王位,证明它头脑和四肢同步发达。用豺的标准来衡量,白眉儿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伟丈夫。
最让蓝尾尖动心的是,白眉儿同时把忠诚的品性发挥得淋漓尽致。瞧那个兔嘴,瘦得连奶子都缩进肚皮去了,背脊上的体毛东一绺西一绺,像缺少土壤的石崖上长出来的稀草,色泽黯淡,失去了青春的红艳,标准的未老先衰,还跛了一条腿,还双目失明,眼球掉了,眼窝四周的肌肉凹塌下去,弄得歪鼻子歪嘴,简直像个丑八怪。换了其他任何一匹公豺,就是一辈子找不到配偶也不会对兔嘴动情的;就算过去彼此有过一段情缘,看到兔嘴变得又丑又残,公豺也十个有九个半要做负心郎的。可白眉儿却与众不同,整日陪伴在兔嘴身边,仿佛是守着一匹如花似玉的娇母豺,从没见它流露出半丝厌恶的神情。当兔嘴险遭狼酋扑咬时,白眉儿奋不顾身地上去相救;当兔嘴被豺群指定为献身的苦豺时,白眉儿甚至想替兔嘴去死。这真是一种它蓝尾尖闻所未闻的罕见的忠诚。
阿弥陀佛,兔嘴还算知趣,撞壁而死,腾出了一个好位置。
蓝尾尖想,自己同兔嘴相比,无论相貌容颜体态毛色风度气质都要胜过百倍,绝不是夸张,兔嘴是屎渣渣,它蓝尾尖是一朵花。
按豺的直线思维来判断,白眉儿既然对屎渣渣都忠诚不贰寸步不离,那么,一旦有一朵娇艳的花向它开放,岂不美得它骨头酥软?怕是粘在“花”的蓬松的大尾巴后面赶也赶不走喽!
开始,蓝尾尖像其他母豺那样在白眉儿的面前用舞蹈般的姿势跑来跑去,展示自己婀娜的身材和艳如霞光的皮毛,异性的美不仅赏心悦目,还是一种强大的牵引力量,会牵引出无端的柔情和难以抑制的冲动;它还有意站在白眉儿的上风口,抖动身体,抖出一团团雌性胴体的芬芳,随风送进白眉儿的鼻孔。气味在哺乳类动物的求爱活动中堪称无形的红娘,既是情感的桥梁,又是情欲的魔扇,能最大限度地撩拨对方的心弦。可恼的是,白眉儿像个瞎子、聋子和鼻炎患者,对它蓝尾尖的种种挑逗无动于衷。
蓝尾尖深感委屈。假如它是匹生活阅历浅薄的小母豺,早就知难而退了。可它是匹饱经风霜的母豺,它晓得这世界上真正优秀的大公豺太少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它不能轻易放弃的,无论如何它都要让白眉儿拜倒在它芦花般的豺尾下。
正面用雌性的媚态和雌性甜美的气息去勾引,看来是行不通了,那么,就用迂回的手段进行曲线引诱。
蓝尾尖想,白眉儿是因思念兔嘴而对其他异性失去兴趣的。(想到这一点,蓝尾尖心里就有一种无可奈何的酸溜溜的感觉,但它是匹成熟的母豺,敢于正视现实。)白眉儿丧失了心爱的意中豺,心情过度悲伤悒郁,才会在炽热的发情期表现出反常的孤独。对豺来说,一种草药治一种病,心病尚需心药医。既然媚态和气息都无法打动白眉儿那颗僵木的心,那么,变化方式方法,投其所好,顺应白眉儿特殊的心态,也许就能奏效。
不管怎么说,把对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是达到最终目的的先决条件。
蓝尾尖很聪明,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收藏起雌性的娇态,克制住春情的冲动,对豺群热闹的求偶交配活动充耳不闻,摆出一副心如枯井已激不起任何涟漪的冷漠表情,整天除了觅食进食,便寻找一个不为众豺所注意的僻静角落,蜷缩着身体,作沉思状。它本来就因为在择偶和生育问题上遭受过两次沉重的打击,双眸烙下了一层淡淡的忧伤,犹如本色演员在演适合自己戏路子的拿手好戏,很快就近入角色,真的像匹被生活所遗弃的可怜的母豺。当然,这僻静的角落既要避开众豺的眼睛,又不能让白眉儿也看不见;倘若白眉儿也看不见,这戏演给谁看呀!也不能离白眉儿太近,太近了容易被对方怀疑是在演戏。蓝尾尖很会挑地方,总是离白眉儿躺卧的位置二十来米远,避开正面,找个斜角,距离和角度都很微妙,既不是面面相觑,又很容易互相看到。
用忧伤对付忧伤,用深沉对付深沉,这在埃蒂斯红豺群中绝对是一种新式勾引法。凡是新鲜玩意儿,总会引豺注目的。
头一天,白眉儿只是淡淡地望了望蓝尾尖,并没表现出有意义的反应,或许白眉儿还以为蓝尾尖太累了,想多休息一会儿。
第二天,蓝尾尖继续表演。它昂着头颅,两眼长时间地凝视着蓝天上飘浮的白云,唇吻紧闭,豺脸蒙着一层圣洁的光辉,神态介于矜持和庄重之间,显现出雌性的高贵。大公豺博里不知是出于欣赏还是出于怜悯,衔着一块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牛排,跑到蓝尾尖面前,把牛排连同殷勤一起奉献到它嘴边。傻蛋,来得正好!它仿佛是泥塑木雕,连瞧都不瞧博里一眼。博里激情澎湃,腾、跳、扑、跃、挪、闪、蹿,尽情地表演着雄性的力量美,以期能打动蓝尾尖的芳心。真是傻得出奇,蓝尾尖做出一副极不耐烦的表情,慢吞吞地站立起来,沉静地走开去,换了个地方,又朝天空忧伤地眺望。
博里抬起一只前爪搔搔自己的额头,很不理解地望望蓝尾尖,衔起牛排寻找其他母豺去了。
走吧,亲爱的道具,走吧,亲爱的陪衬。
哦,白眉儿的眼光正朝自己投来呢。白眉儿眼角微微朝耳朵吊起,一副惊诧的表情。哦,白眉儿开始注意自己了,蓝尾尖高兴地想,鱼儿只有注意了鱼竿上的诱饵后才会上钩的。不难猜测白眉儿此刻的心理活动,这家伙目睹它蓝尾尖冷漠地拒绝了博里的求爱后,一定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怎么回事,在发情期居然还有一匹年轻貌美的母豺同自己一样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好奇心会引起探索,探索会导致进取。
蓝尾尖用眼睛的虚光瞄见,白眉儿越来越频繁地朝它张望。它装着在甩头驱赶一只牛虻,让自己的视线与白眉儿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它用一种恰到好处的羞涩表情很快将自己的视线避开去,还扭了扭腰,使自己的身体再侧转一点,与白眉儿保持一个很刁钻的角度:在这么个角度上,白眉儿已不能很容易窥见它蓝尾尖的正面了,只能望见小半个侧面,望见脸部一个朦胧的剪影。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含蓄也是一种美。
白眉儿抻长脖颈,蓝尾尖就把脸侧转得更厉害些;白眉儿缩回脖颈,蓝尾尖就把脸重新调节得周正些。不能看不见,也不能太看见。
我孤独地品味着内心的痛苦;我心里藏着一个谁也无法破译的哀伤的谜。
这一招还真灵,白眉儿竟站起来,换了个位置,换到蓝尾尖的正对面来了。
鱼儿终于要咬钩啦,蓝尾尖得意地想,但它还不急于收竿。它觉得白眉儿像松脂一样粘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还停留在好奇心引起的兴趣上,就像鱼发现诱饵后正在用鱼嘴小心试探,还没往肚里吞;这时收竿,十有八九会把鱼儿吓跑的,关键是要促使鱼儿把诱饵囫囵吞进去。而要把好奇变成赏识,猜谜似的注视变成惺惺相惜的凝视,看来得寻找一个生活的共同点,让感情脚踏实地地向前发展。
这共同点不用找就自己跑来了。
这小家伙确实是自己跑来的。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埃蒂斯红豺群正在一块苜蓿地闲游。突然,一股陌生的气味从上风口漫来,众豺警觉地竖起尖耳,停止动作。青翠的苜蓿秆哗啦啦响,钻出一只小公豺,半岁模样,身体瘦削,小尾巴被树脂果浆粘成棍状,脊背因营养不良而弯成弧形,背上有两条对称的银白色斑纹。银背豺怯生生地望着埃蒂斯红豺群,嘴角咿哩呜噜发出柔声哀叫。
不用细看就知道,这小家伙不属埃蒂斯红豺群的血统。谁也不知道小家伙从哪里来,为啥小小年纪就独自流浪。也许,这是遥远的古戛纳河源头某个豺群里的成员,那个豺群因瘟疫而灭绝了,小家伙是幸存者,被迫背井离乡到这里来寻一条生路;也许小家伙的父母外出猎食不幸被猛兽或猎人所害,小家伙离开群体出来寻找,迷了路。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小可怜。
瞧它那双小眼珠子,充满了惊恐悸怕,肩胛战栗着,仿佛刚从地狱里逃出来似的。它不断地叫唤着,很明显,是在恳求埃蒂斯红豺群收留它。
豺群一片静穆,突然,大公豺察迪朝银背小公豺张牙舞爪地蹿跃过来,呦,凶猛地嚣叫了一声。这是一种恫吓,一种威胁,表明这样一种态度:讨厌的小瘪三,快滚开,滚远一点,我们决不会收留你的!
银背小公豺哀嚣一声,转身逃出苜蓿地。但没走多远,又踅了回来,大约它实在是无处可去,哪怕被咬一顿,也想留在埃蒂斯红豺群里。
察迪绕到侧面,借着茂密的苜蓿杆作掩护,悄悄向银背小公豺逼近。
一场恃强凌弱的屠杀即将发生。
“呦——”在这节骨眼上,白眉儿朝察迪威严地嚣叫了一声,制止野蛮的行凶。
察迪颇不服气地望望白眉儿,悻悻地退回豺群。
本来嘛,处理这类事情属于豺王的职权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