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埃蒂斯红豺群的传统习惯,对前来投奔的流浪豺,毫无例外都采取这样的方针:假如是具有生育能力的没有累赘的年轻母豺,照收不误;凡是公豺,一概拒之门外。用人的眼光看,这传统习惯很不地道。但从豺的立场看,却是合情合理的。接纳母豺,可以繁荣种群,对群体有益;接纳公豺,不仅增加了食物的压力,还势必会混淆血统,平添争偶纠纷,造成豺群混乱,有百弊而无一利。自然界凶猛的食肉兽往往都有以邻为壑的陋习,都有强烈的排外意识,豺也不例外。
排斥流浪的公豺,是一条不可动摇的原则。即使是豺王,也无权更改这条原则。
蓝尾尖就站在白眉儿身边,它想,白眉儿一定是不忍心将这小可怜咬成残废,想换一种较温和的办法把小家伙赶走了事。
它很快发现自己判断错了。白眉儿朝前跨了几步,站在银背小公豺的面前,既不龇牙咧嘴地恫吓,也不恶声恶气地驱赶;白眉儿端详着小家伙,眼光里有一种迷惘和慈祥,似乎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蓝尾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灵感,一下看透了白眉儿隐秘的心事。这银背小公豺同白眉儿年幼时的经历太相似了,都是失去双亲和群体庇护的可怜儿,都是想有个温馨的家快想疯了的流浪儿。白眉儿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的昨天,辛酸的昨天永远不能忘怀,于是,便对银背小公豺油然产生了一种怜悯和同情,一种很难磨灭的恻隐之心;这种心理活动绝对会派生出要把小家伙留下来的想法。白眉儿之所以还在犹豫,是怕大公豺们对它的想法投反对票。
很多时候,传统和习惯比王权更有权威性。
夏索尔、察迪和其他几匹大公豺大概也看出了什么蹊跷,在豺群里窜来钻去,呦,呦,彼此低嚣着,联络着。瞧这阵势,倘若白眉儿果真不顾传统习惯收留下银背小公豺,怕会闹出点什么乱子来的。
白眉儿也听到了背后豺群里的嘈杂与喧闹,它像从梦幻中醒来,茫然四顾,烦躁地踢蹬着脚下的泥土。
假如能帮白眉儿解脱困境,蓝尾尖想,白眉儿肯定会对它萌生感激之情的;它投之以桃,它就会报之以李。更重要的是,它蓝尾尖出面救下了银背小公豺,在白眉儿的感觉世界里,等于是救了白眉儿苦难的昨天,这样,就不愁白眉儿不稀里糊涂掉进情网。
蓝尾尖是那种敢想敢做的母豺,立刻发出一声惊喜的长嚣,踏着碎步跑到银背小公豺的跟前,两只前爪搂住对方细弱的脖颈,表现出久别重逢的亲昵。呦呦,母亲终于找到了失散的儿子。它还将一泡尿淋在小家伙的身上,盖上一层埃蒂斯红豺群特殊的气味。蓝尾尖是个天才演员,再假的戏也演得相当逼真,倒是那个交了华盖运的傻小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拼命想从蓝尾尖的怀里挣扎出去。
别动!露出破绽你就会被愤慨的大公豺们咬成碎片的。
蓝尾尖瞧见白眉儿英俊的脸上先是掠过一道诧疑,后又唇吻向上翘起——露出豺所特有的欣慰的表情。
好几匹大公豺呦呦叫着,对眼前这幕漏洞百出的假戏喝倒彩。
在豺群里发生了有争议的事,豺王就要出面仲裁。
白眉儿走上前来,围着蓝尾尖和银背小公豺绕了三匝,煞有介事地东闻闻西嗅嗅,然后轻轻嚣叫三声,转身离去。
检验合格,同意接纳。
蓝尾尖闪电般地拥着银背小公豺离开苜蓿地,钻进它栖身的岩缝,让那些大公豺目瞪口呆去吧。
银背小公豺成了埃蒂斯红豺群的一员。小家伙很乖巧,把蓝尾尖认作干娘,黏在蓝尾尖的身边半步也舍不得离开。
从心里说,蓝尾尖并不喜欢银背小公豺。它自己又不是不会生育,要领个义子来过过做母亲的干瘾。豺天生也没那份同情心。但它知道,银背小公豺可以成为它与白眉儿结为终身伴侣的鹊桥。因此,只要是在白眉儿的视线内,它尽量表现出母性的温柔。它将食物塞到银背小公豺的口中,它细心地舔去粘在小家伙皮毛上的树脂和果浆,它耐心地教小家伙捕捉老鼠的技能。很快,它的努力就初见成效,白眉儿的眼光在它身上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白眉儿干脆待在它和银背小公豺身旁,共同进食,共同游戏。
乍看上去,很像一个完整的豺家庭。
对蓝尾尖来说,感情投资是有实际目的的。它必须在豺群发情期以内使得白眉儿在灵与肉两方面都成为自己的伴侣。
情网已经织好,已经撒开,已经罩住了鱼儿,该伺机收网了。
那天,天气特别晴朗,艳阳高照,东风送暖。黄昏时分,太阳坐在山顶,月牙儿挂在树梢,草叶上还有太阳的余温,湿润的空气里有一股蔓陀铃淡雅的香味,紫色的暮霭轻柔地慵懒地悄悄地在树林里弥散开,天朦胧地朦胧山朦胧水朦胧树朦胧月朦胧鸟朦胧。按体内生物钟的规律,豺群的发情期已接近尾声,这也许是今年最后一个美妙的春情之夜了。
尾声往往是戏剧的高潮。
蓝尾尖就等着演这幕压轴戏呢。
银背小公豺和同龄伙伴到小河边玩耍去了,蓝尾尖来到白眉儿身边,舔白眉儿脊背上有些凌乱的豺毛。过了一会儿,它又让白眉儿替它清理粘在身上的草屑树叶。
有毛的兽类都爱互相整饰皮毛,这是动物最常见的交际活动,类似人类的交谊舞会和闲聊式的聚会。
所不同的是,蓝尾尖在替白眉儿梳理豺毛时,有意无意将温热的脖颈在白眉儿强壮的颈窝间来回摩挲,把浓浓的情意甜蜜的爱意连同温馨的夜一起灌进对方的心田。
这是一种让豺痴迷的爱抚。
蓝尾尖看见,白眉儿眼睛越来越亮,喘息声也越来越重,脸上一派醉态。它是过来豺了,它晓得白眉儿的心已激动得在微微颤抖了。
来吧,莫辜负了良辰美景;来吧,莫辜负了青春好年华。
来吧,被太阳晒热的草窝是豺的理想婚床;来吧,用我们太阳般的激情孕育比太阳更鲜嫩更有灵性的新生命!
白眉儿突然扭头朝身后的日曲卡雪山西端野猪岭方向望去,霎时间,痴迷的眼神恢复了宁静,热情洋溢地替它梳理皮毛的动作也停止了。
蓝尾尖知道,白眉儿又在想念兔嘴了。
这真是多余的思念,大煞风景的思念。
幸亏蓝尾尖早有思想准备,知道该怎样去化解白眉儿那缅怀兔嘴的情结。
呦呦,蓝尾尖压低了嗓子,学着兔嘴的腔调轻轻叫唤;它本来模仿能力就很强,又暗中演练过几次,不说是惟妙惟肖吧,也几乎达到了乱真的地步。
白眉儿吃惊地扭过头来,一副梦幻般的表情。
突然,蓝尾尖全身耸动,背脊和脖颈上的毛被弄得皱巴巴,一条后腿也瘸了,在草地上一拐一拐地走,更绝的是,双眼翻白,不辨东南西北,胡走乱钻,像匹瞎眼豺,活脱脱是兔嘴再生了。
并非人类才有演员,野生动物中在特定情景下也需要演戏,当然也就有客串演员。以豺为例,带着幼豺的母豺难免会遇到老虎、豹子、狗熊这样的猛兽闯到豺窝附近,企图捕食幼豺,每每这种时候,母豺便会瘸起一条腿,装着受了伤的样子,一拐一拐慢吞吞地逃,把那些猛兽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等到把危险引向远离豺窝的地方后,母豺就撒开四腿飞也似的逃得无影无踪了。
对蓝尾尖来说,变成跛子,变成瞎子,不过是把一种生存手段活学活用到求爱程序上来而已。
蓝尾尖一面演着戏,一面偷偷观察白眉儿的反应。
白眉儿眼神有点虚幻有点缥缈,似乎进入了半催眠状,悠悠长嚣一声,摇摇晃晃朝它奔了过来……
潺潺的流水唱着一支柔曼的小夜曲。
蓝尾尖终于如愿以偿了。它很快发现,白眉儿比它想象的更有情有义得多。自打那个缠绵如梦的春夜后,白眉儿与它形影不离,再亲密就合二为一了。凡猎到食物,好吃的部位总是留给它蓝尾尖享用。再年轻再美丽再风骚的母豺再招摇献媚,白眉儿也不会去多看一眼。
夏末秋初时,蓝尾尖产下一对豺崽。刚刚断奶,时令就进入深秋,老天爷纷纷扬扬下起小雪,食物骤减,豺群一连两天没捕获到猎物,蓝尾尖和一对小宝贝饿得肚子咕咕直叫。
这天夜里,白眉儿踏着昏暗的星光走出石缝,黎明时叼回一只豹崽来。那只豹崽还没死绝,用细弱的嗓子呜呜呻吟着。白眉儿肩胛上有好几道被豹爪抓伤的血痕,一看就知道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搏杀。孤身只影闯进豹窝,在异常凶猛的母豹鼻眼底下抢夺豹崽,无疑是一场用生命做赌注的赌博,其九死一生的惊险程度可想而知。要是没有那种爱妻子儿女胜过爱自己性命的品格,是决不肯去冒这个险的。
不仅仅白眉儿的忠诚令蓝尾尖感动,那一公一母两只豺崽也让蓝尾尖陶醉。那只母的前额有一块浅黄色的圆斑,就取名黄圆;那只公的尾尖有三节黑环,就取名叫黑圈。黄圆和黑圈一生出来就比别的豺崽壮实;十几天后,金黄的毛色熠熠闪亮,就像裹在晨雾里的太阳;两个月后,兄妹俩便会联手捉山耗子了。有一次,白眉儿率领豺群外出猎食,蓝尾尖蹲在石缝口正迷迷糊糊打盹,两个小家伙溜出窝去玩耍,一只果子狸悄悄逼近来,想捡便宜,两个小家伙毫不畏惧地咿咿呀呀怪叫,吓得果子狸不敢靠近。小小年纪就这般了不得,完全可以想象,长大后一定是不同凡响的一代豺杰。
膝下有强壮可爱的宝贝,身边有忠诚伟岸的丈夫,对一匹母豺来说,幸福已达到了顶点,但愿这样的日子能永远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