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眉儿在阿蛮星刚刚从骷髅岩前那条羊肠小径出现时,就一眼认出来了。它和阿蛮星共同生活了两年,阿蛮星的身影和气味已深深烙印在它脑子里;阿蛮星救过它,也冤枉过它,它永远也忘不了的。当它看到在羊肠小径上行走的是阔别已久的阿蛮星时,不知为什么,那恨的情绪根本提不起来,心里倒滋生起一股柔情,好像胸窝下有一只火塘,豺心被温暖的火苗烤成了狗心。它当然不会傻乎乎跑出去同阿蛮星来一番久别重逢后的亲热,但它的眼神很自然地流露出脉脉温情来。
这眼神不幸让夏索尔看见了,害了它也害了豺群。
就在白眉儿被察迪暴露目标的嚣叫声惊得发呆的时候,夏索尔倏地跃上岩石顶,脖颈一扬就要发出扑咬的嚣叫。夏索尔的用意很明显,在白眉儿萎蔫时自己正好可以表现果断勇猛的作风,说不定就是一个地位沉浮的契机,把失却的王位重新争回来。
随着夏索尔的动作,几乎所有的大公豺都从隐伏的位置直立起来,都眼睛充血,磨动着爪牙准备厮杀。
就等着一声号角般的长嚣了。
白眉儿望见了夏索尔登高的动作,立刻条件反射般地意识到假如自己再无动于衷,就会被豺群视为在关键时刻自动放弃领导权,陷入十分被动的境地;它来不及多思索,就直起喉咙狂嚣一声;太险了,只比夏索尔抢先了零点几秒。
立刻,绿色的树林和灰白的石崖间,跃动起一块块红色,像火焰,像蛇信子,也像穿红袄的山妖,从四面八方从各个隐秘的角落向猎人和猎狗逼近。
“轰”,阿蛮星手中的猎枪炸响了,骷髅岩一个角隅传来一声豺垂死的哀嚣。
白眉儿心陡地紧了一下,昔日的主人犯了一个无法补救的错误,他一定以为遇到了零星的流浪豺,或者以为是与豺群的一次偶然遭遇,贸然开了枪;他不晓得他面对的是一群背后骷髅形的岩缝和石洞里藏着幼豺的公豺和母豺;为了小家伙的安全,豺们是不惜流血牺牲拼命到底的。
果然,死亡不仅没能吓退豺群,反而更刺激了豺们噬血的野性冲动。好几匹大公豺和两三匹母豺不再隐匿在草丛岩角绕S形的圈子,改为直线朝人和狗扑击。
白眉儿看见,阿蛮星靠在一棵冷杉树上,手忙脚乱地解下腰间的火药葫芦往枪管里倒火药。日曲卡山麓的猎人用的都是那种开一枪就要重新装填一次火药铅巴的老式猎枪,不能连射。
夏索尔和察迪富有丛林生活的经验,抓住装子弹的间歇,像两支离弦的箭,向阿蛮星猛扑上去,显然,它们是想抢在猎枪能第二次击响前把阿蛮星扑倒。
阿蛮星身边那条大花狗吠叫着迎上来,拦住夏索尔和察迪。大花狗虽然英勇顽强,但毕竟一张嘴咬不过两张嘴,四只爪撕不过八只爪,才斗了两小个回合,便招架不住,拖着血淋淋的身体哀叫着落荒而逃。
白眉儿不认识这条大花狗,也许是阿蛮星在它出逃后重新买来的一条猎狗吧。唉,扑咬的技艺实在很难恭维,胆量也太差劲了。
夏索尔和察迪成钳形向大花狗合围上去。在这种情况下,豺群是绝对不会让猎狗活着逃出骷髅岩的。猎狗识路,逃出去后很快就会领来大队的猎人和成群的狗对豺群进行报复的。
夏索尔和察迪很快追上大花狗,骷髅岩展开了一场残酷的屠杀。
白眉儿在夏索尔和察迪对付大花狗的时候,从侧面绕向阿蛮星。它小跑着,不露声色地放慢自己的脚步。它无法做到像匹真正的豺那样刻毒地巴望冷杉树下的阿蛮星被咬断喉咙。它希望昔日的主人能看清眼前这险恶的形势,趁大公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大花狗身上的机会,赶紧钻进茂密的树林逃遁。
但阿蛮星并没退却,他很快往枪管里装填完火药铅巴,抬起枪管向立在一块深褐色骷髅岩上的一匹豺瞄准。白眉儿顺着枪管朝前瞥了一眼,不由得大吃一惊,深褐色的骷髅岩上站立着的竟是蓝尾尖!
蓝尾尖听到枪声和狗吠豺嚣声,从栖身的石缝里钻出来瞧热闹。
阿蛮星眯起一只眼,将准星、缺口和蓝尾尖的脑袋三点连成一条线,这是一条死亡的黑线。
白眉儿这时已靠近阿蛮星,嗖的一声对准他的手臂扑撞过去。那支黄灿灿的猎枪凌空飞了起来,像一只长尾巴犀鸟,在空中画了道弧线,哐啷一声掉入草丛。
猎人失去了猎枪,就等于豺被拔掉了牙齿。
白眉儿完全可以接着再做个漂亮的空中噬喉的动作,一劳永逸地结束眼前这场人豺纠纷,可它没这样做。它在空中偏了偏臀部,好像身体被风吹歪了掌握不好平衡,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打了个滚,滚进一块岩石底下。
它不忍心伤害昔日的主人,也不想让困境中的阿蛮星认出自己来。
博里、贾里和另外几条母豺瞪着血红的眼睛朝阿蛮星围拢过来。
“花龙,花龙,快来啊!”阿蛮星对大花狗发出呼叫。
大花狗倒在血泊中,狗尾巴被咬掉了,颈窝被咬开一个血糊糊的窟窿,已无力吠叫,两只狗眼遥望着危急中的主人,嘴腔扑哧扑哧吐着血沫。
阿蛮星拔出随身佩带的长刀胡乱劈砍着,往密林深处退却,但已经晚了,十几匹豺前后左右盯上了他。他顾得了前,顾不得后,一会儿肩膀被撕破,一会儿屁股被咬出血。他大概也明白自己已陷入绝境,逃是逃不掉了,硬拼也拼不过越围越多的豺,无奈之下,他做了个往前冲刺的假动作,劈伤冲在最前面的博里,待豺群稍稍后退时,他把刀衔在嘴里,双手抱住冷杉树干,像只猿猴似的爬上树去。
豺不会爬树,围在树下干瞪眼。
阿蛮星骑在一根横杈上,惊魂甫定地大口喘着气。
一天一夜过去了,豺群仍紧紧围住冷杉树不肯撤离。每匹豺心里都很明白,要保住埃迪斯红豺群骷髅岩大本营的秘密,唯一的办法,就是死守住这棵孤零零的冷杉树,不放那个躲在树杈上的猎人生还。
白眉儿虽身为豺王,也不能违背全体豺民的意志喝令豺群从那棵冷杉树下撤走。
这真是一场静悄悄的生与死的对峙。
阿蛮星在树上不时手搭凉篷向远处眺望,扯起喉咙发出呼叫。可惜,只有山谷对面的一只雪豹偶尔回应一声嘲弄般的长啸。第二天后半夜,他大概是累极了,竟坐在树杈上抱着树干打起瞌睡。不知是瞌睡太沉还是树干太滑溜,他身体一仄,突然歪倒。咔嚓,坐着的那根树杈一下被他扳断了。树底下的豺们本来都是卧伏着的,听到动静,齐刷刷站了起来,各个都恣张开绒毛,迅速摆好了蜂拥而上进行无情撕咬的架势。阿蛮星在坠落的一瞬间大概惊醒了,两手乱抓,算他幸运,抓住了树冠最下层一根横枝,身体像荡秋千似的吊在半空。不知是由于惊吓过度还是残梦未消,他就这样傻呆呆地吊着不动。
他的一双脚离地面约有两米半高。
夏索尔、察迪还有好几匹大公豺像接力跳高似的,一匹接一匹奔到冷杉树下往上蹿跳,企图将阿蛮星拽下树来。不管是起跳的豺还是站着瞧的豺都闷声不响,只有爪子踏地和凌空跳跃的轻微声音。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两米二、三左右是豺的蹿高极限。阿蛮星吊的高度刚好在两米五,蹿跳能力最强的夏索尔恰好够不着,还差几厘米豺舌才舔得着阿蛮星的脚底板。
空中传来大公豺们牙齿咬空的咔咔声。
阿蛮星觉察到树下有动静,低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双脚使劲踢蹬,腰扭得像临近冬蜇的水蛇,想重新攀上树冠。但他体力已十分虚弱,且加上心慌意乱,怎么努力也还吊在半空。
白眉儿正在傻看,冷不防被夏索尔撞了一下。它将视线从冷杉树上收了回来,不由得心里一阵紧张。夏索尔高深莫测的眼光不断地在它和冷杉树上吊着的阿蛮星之间打来回。其他豺也都期待地望着它。蓝尾尖走到它面前,用脖颈推它的腰,脸上一派殷切期望的表情,很明显,是催它上阵。它当然懂,豺们把从树上将阿蛮星拽下来的希望寄托在它身上了。
说真的,整个埃蒂斯红豺群只有它白眉儿有把握把阿蛮星拽下树来。它的蹿高极限大约是两米五,刚好够得着阿蛮星的脚脖子。可是,它能将昔日的主人送进豺嘴吗?不错,它是豺王,它理应站在豺的立场来审时度势,为豺的利益而奋勇出击;可它的眼光一触及阿蛮星,鼻子里一闻到昔日主人的气味,豺王的胆魄和力量就烟消云散。它曾当过阿蛮星的爱犬,往昔的经历犹如树的年轮,是无法抹得掉的。它做不到“人”一走茶就凉,翻脸不认人。它想采取听天由命的态度,假如阿蛮星在冷杉树上坚持不下去掉下来了,它就趁混乱躲远一点,它不会参与这场兽对人的屠杀,尽管它的肚子饿得慌,它也不愿去品尝人肉的滋味;但它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下去阻止豺们对阿蛮星的撕咬,事实上它就是舍得一身剐,也无力将昔日的主人从豺爪豺牙下拯救出来的。
阿蛮星因瞌睡险些掉了下来但又没掉下来,不上不下地吊在树半腰,打乱了白眉儿的既定方针。豺们在等着它表现豺王的威风呢。豺们曾在怒江的浅水湾亲眼目睹它蹿跳得比狼酋更高,它是无法抵赖自己能蹿跳到两米五高度这个事实的。唉,它要是早知道会发生这样令它进退维谷的事,它或许会事前假装在滑溜溜的岩石上扭伤了腿,走路一拐一拐,这样就可以免去向昔日的主人扑咬。现在临时装着跛脚的样子怕是连最笨的豺也要怀疑它豺皮下跳动的是一颗什么颜色的心了。它知道除了个别豺心怀叵测外,绝大部分豺都用企盼信赖想一睹豺王风采想尽早结束豺与人的对峙这样善意的眼光在望着它。它除非想糟蹋自己的身份,是不能不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去尽豺王的职责的。
换了匹纯粹的豺,不用其他豺来请,早就急不可耐地发挥自己的蹿高技艺将豺的公敌——猎人从冷杉树上拽下来了,一展豺王的威势。
完全可以想象,当它的利齿在半空中准确地咬住阿蛮星的脚后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它的身体重量再加上猛地往下的那股坠力再加上豺牙嵌进皮肉的钻心般的疼痛,阿蛮星即使再长出一只手来也无法抓得住树枝了;他会斜斜地无可奈何地跌落地面,夜空将响起一声令豺毛骨悚然的惨叫;两足行走的人的重心本来就不如四爪踏地行走的兽的重心这么稳,头重脚轻往下跌肯定跌得鼻青脸肿,不等他从腰里拔出长刀就会被疯狂的豺用利齿切断喉管。
明摆着的,把阿蛮星拽下树来,就等于把他拽进了地狱。
白眉儿紧张地思忖着,寻找既能掩饰自己又能帮助阿蛮星免遭厄运的双全之策。
真是急中生智,蓦地,它混沌的脑袋瓜里透出一束光亮:玩它个时间差!吊在树枝上的阿蛮星隔几秒钟身体就往上抽动一次,就像练单杠的引体向上动作一样;白眉儿瞅准阿蛮星身体狠命往上抽的瞬间,纵身起跳;它蹿跳得十分认真卖力,动作猛如虎快如风,一看就知道是竭尽了全力丝毫没掺假;它确实也跳到了两米五的高度,但在豺嘴即将咬到人脚的刹那间,那脚刚好向上抽了抽,就差那么一点点而咬了个空;它的唇吻顶在阿蛮星的脚底板上,免费送去了一股升腾的力量;阿蛮星仿佛踩在跳板上,往上一蹿,身体又回到树冠上去了。但在身体往上翻卷的时候,他腰间那把长刀从刀鞘里滑出来,掉在地上。
白眉儿落下地来,发出一声愤怒悔恨的嚣叫,又向树上蹿跳噬咬,当然什么也没咬到;它懊恼地在树下滴溜溜旋转,痛苦得想咬掉自己的尾巴。
豺们起先对它没能得手都露出遗憾的表情,现在见它这副模样,反倒聚过来安慰它;蓝尾尖舔它的体毛,其他豺都紧靠在它身边,表示要分担它的痛苦。
无论再优秀的大公豺,也不可能永远不出一点差错,何况对手又是天地之灵杰的人呢。
不管怎么说,还是有收获的,咬下一把长刀来,彻底解除了猎人的武装。
唯独夏索尔没有一点理解的表示,它远远地蹲在一块岩石上,乜斜着豺眼冷冷地望着白眉儿。它打心眼里怀疑白眉儿是否真正有诚意把猎人从树上拽下来。
可惜,没证据来证明它的怀疑。
又过了一天。
第三天夜里,皓月当空,山野大地一片银灰。
连续两三天的躁动不安,很多豺都疲乏得支持不住了。阿蛮星仍高踞在冷杉树上,用腰带把自己拴牢在一根结实的横杈上,豺们无计可施,只有围在树下耐心地等待天上掉下人肉来。
长时间的等待十分枯寂无聊,夜深了,绝大多数豺都钻到离冷杉树不远的骷髅岩或周围的草丛里酣然大睡,只有银背小公豺蹲在树下放哨。
银背小公豺是埃蒂斯红豺群的外来户,这种熬更守夜的苦差事自然就落到它头上。
银背小公豺青春年少,瞌睡自然就大,启明星升起来时,脑袋一沉一浮地渐入梦乡。
月亮沉下去了,山川大地沉浸在残夜的悲凉中,巍峨的日曲卡雪山像道黑色的幕帷遮住了淡淡的晨光,远处有猫头鹰在嚣叫。白眉儿睡不着,不知怎么搞的,一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一阵阵发紧,有一种要出事了的恐怖预感。
它卧在离冷杉树约十几米的一丛灌木里,凝神注视着冷杉树上的动静。
突然,它看见树上那个黑影悄然移动了,一寸一寸地从树冠往树下溜。人确实比兽聪明得多,阿蛮星离开树杈后把一件上衣挂在树枝上,冷不丁一看还以为他仍困守在原来的位置上呢。
银背小公豺睡意正浓,整个豺群都蒙在鼓里。
白眉儿将身体往灌木丛深处挪了挪,不动声色。它知道昔日的主人被围困在冷杉树上已经三天,没吃的也没喝的,再也没法坚持下去了;与其被困在树上活活饿死,还不如冒冒险趁黎明前的黑暗逃跑呢。
黑影顺着树干滑落地面,动作轻柔,没发出一点声响。
黑影到了地面,一改人的直立姿势,四肢着地,像只大青猴,身体隐藏在草丛里,一点一点向骷髅岩外的森林爬去,很快,便从豺群的视界内消失了。
逃吧,逃得越快越好,逃得越远越好,白眉儿想,也省得自己在狗性和豺性间矛盾动摇,忍受痛苦的折磨。它是无法既做骁勇的豺王又做忠贞的猎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