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生了意外。大公豺察迪被尿憋醒了,两条前腿向前伸展脑袋上翘腰肢凹落伸了个颇为典型的犬科动物的懒腰,朝前走了几步,抬起左后腿,哗哗撒出一泡臊味很浓的热尿。尿还没泄尽,它漫不经心地朝树冠瞄了一眼,那件空衣裳衬出的人形黑影还在,但豺眼雪亮雪亮,在黑夜中透视度极好,那空衣裳毕竟和真人有所差别,白眉儿在暗中注意到,察迪似乎看出了蹊跷,尾巴刷的一下竖得笔直,尿线紧急刹住,蓬松的豺毛收缩得异常紧凑,朝树上那件空衣裳凝视了好一阵,似乎有点捉摸不透那黑影的真伪。月亮早沉下去了,启明星在黎明前凛冽颤抖的空气中闪烁不定,能见度太低,豺眼再尖也无法看得十分明了。察迪围着冷杉树绕了几匝,鼻尖贴地作嗅闻状。白眉儿心里又一阵揪紧,阿蛮星刚刚离开,尽管黎明前山雾浓重,但仍依稀能嗅出点异常气味来。果然,察迪闻了几遍后,尖尖的嘴吻朝着启明星张开,脖颈抻直,摆出一副嚣叫报警的模样。
白眉儿心里凉得像落了层霜。只要察迪发出报警的嚣叫,沉睡中的豺霎时间就会苏醒,群策群力,搜寻嗅闻,跟踪追击,很快就会找到还没逃远的阿蛮星的。阿蛮星手无寸铁,精疲力竭,光凭早已退化了的一副白牙和四只虽灵巧却软弱的手脚,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脱葬身豺腹的劫难的。
察迪的嘴张开了,却又奇怪地合拢。事后很长一段时间白眉儿都觉得纳闷,为何察迪要把已到了嗓子眼儿的报警的叫声又咽进肚去了。是觉得没把握吃不准那树上的猎人是否真已潜逃,怕冒冒失失报警结果是虚惊一场受到众豺的责备?还是觉得正在潜逃中的猎人孤身一人容易对付,想只身擒敌当一回英雄?这成了千古难解的谜。反正,察迪出于某种动机,竟然欲叫未叫,而是嗅着被浓雾盖得稀薄难辨的气味一路小跑而去。
白眉儿来不及细想,也轻轻站起来,尾随在察迪后面。
转过一道山湾,便看见一个人影在晨岚袅绕的林子里彳亍。阿蛮星显然已身心交瘁,手脚并用,半走半爬,跌跌冲冲,模样狼狈极了。察迪伫立在山冈上,朝人影观察了一会,不声不响地拐进一条小路,疾速向前奔驰。
白眉儿晓得,察迪是要绕到前面去进行拦截。
白眉儿没再尾随察迪,而是径直追赶阿蛮星。
人的视觉、嗅觉和听觉都十分糟糕,阿蛮星对正在逼近的危险懵然无知,仍沿着那条牛毛细路往前走。前面出现一道半人高的陡坎,他揪住一根藤子,吃力地想翻过去。他双手刚攀住陡坎,突然像见着鬼似的尖叫一声,身体僵住了。
察迪立在陡坎上,两只豺眼闪烁着绿莹莹的冷光。
阿蛮星就像是雪做的筋骨,遇着烈焰腾腾的野火,萎了,软了,瘫了,倒了,顺着陡坎软绵绵滑落下来。
察迪前肢微曲,立即就要居高临下进行扑咬了。毫无疑问,已被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的阿蛮星绝对经不起大公豺察迪这凌厉的一击,转眼间就会被咬断喉咙倒在血泊中的。
白眉儿只觉得热血往脑门上涌,从树林纵身一跃,跳到了阿蛮星身边。
黑暗中,阿蛮星还以为又是一匹豺追上来了呢,倒在地上,绝望地哀叹了一声。
察迪也以为白眉儿出现是来帮自己一起收拾这可恶的猎人的,“呦”,它朝白眉儿欢叫了一声,两匹大公豺前后夹击,眨眼工夫就能干净利索地解决问题。
要是允许白眉儿自由选择,它希望既给阿蛮星一条生路,又别去伤害察迪的性命。但此时此刻豺和人的矛盾犹如水和火一样无法调和。要么牺牲昔日的主人,要么舍弃察迪,它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只要站在阿蛮星身边,它感情的天平不由自主地就会倾斜过去。
察迪磨动着血红的豺舌,朝阿蛮星扑了下去。
白眉儿不敢迟疑,也凌空蹿起,扑在察迪身上,一口叼住察迪的喉管。
可怜的察迪,四肢在地上踢蹬了几下,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嚣,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它直到咽气大概也没弄明白为啥豺王会要了它的命。
在白眉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察迪咬翻的过程中,阿蛮星靠着陡坎坐在地上,看着咬成一团的白眉儿和察迪,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无法想象在危急关头会有一匹豺跳出来救自己的性命,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白眉儿想起自己跟阿蛮星之间的恩恩怨怨,百感交集,心里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它望望躺在血泊中的察迪,又望望瘫在地上的阿蛮星,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天边出现一道鱼肚白,晨光熹微,清晰地勾勒出白眉儿矫健的身影。
阿蛮星盯着白眉儿,不断用手背揉自己的眼睛,喃喃地说:“你……我在树上时注意过你,你是那群豺狗的头;你……你竟然救了我,你的模样像我养过的猎狗白眉儿;对,你就是白眉儿!”
白眉儿轻轻摇了摇尾巴。
“……要是你真是白眉儿,你就过来舔舔我的手。”他朝它伸出一只手来。
白眉儿退后了一步,对它来说,狗的生涯已经成为历史了。
“……你瞒不过我,你一定是白眉儿。我看出来了,你比所有的豺都要高大,你毛色不像豺那么红,你眉眼间有一道白斑。唔,我的白眉儿,你救了我的命,我过去误会你了;让我们忘掉过去,跟我回家,重新开始生活吧。我要给你盖间最温暖的狗窝,天天喂你最新鲜的肉食。”
白眉儿垂着头,缄默无声。晚了,一切都晚了。它现在有妻子儿女,是埃蒂斯红豺群的豺王,再也不可能回猎户寨重新做猎狗了。
“我的白眉儿,跟我回家去吧。”
天边那道鱼肚白逐渐扩展,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水红,天快亮了。天一亮,豺们苏醒过来,就会发现冷杉树上那个黑影其实是件空衣裳,就会嗅着气味追踪而来,那时,不但昔日的主人阿蛮星插翅难逃,它也会被牵连进去,白眉儿想。该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它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朝阿蛮星发出一声威风凛凛的豺嚣。这是恫吓,是驱赶,也是一种诀别。
阿蛮星惊恐地瞪大眼睛,面对着它,一步一步后退,退到小路弯口,转身连滚带爬地走了。
白眉儿也回转身来打算把察迪的尸体收拾掉,突然,它想起一件性命攸关的事来,拔腿飞也似的朝阿蛮星的背影追去。很快,它就在一线天那条险峻的隘口追上了阿蛮星。它堵在隘口中央,挡住了阿蛮星的去路。就这样放他回去,他已知道埃蒂斯红豺群骷髅岩大本营的位置,万一带着人群和狗群来报复,岂不是把埃蒂斯红豺群给毁了?它要他放弃前来报复的念头。
“哦,我的白眉儿,你是回心转意了,想跟我一起回家去,是吗?”阿蛮星和颜悦色地说。
白眉儿左右平扫着尾巴,汪汪汪发出一串短促的叫声。“你既然不想跟我回家,那就让开路,我要回家了。”白眉儿把路堵得更死了,还龇牙咧嘴做出一副扑咬状。阿蛮星额上渗出了冷汗:“我的白眉儿,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唔,你是想告诉我,你不是豺,你是受了老黑狗的冤枉,是吗?我相信你,过去是我错了,我错怪了你,我现在向你赔礼道歉,这总可以了吧?放我走吧。”
白眉儿仍堵在隘口,伸出长长的舌头,表示自己的意图没被理解而焦急万分。
“我的白眉儿,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快告诉我呀。唔,我急糊涂了,你是狗,狗再聪明也不会说人话的。让我想想,你为啥刚才帮了我,现在却又要堵住我。”
他搔着脑壳,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用疑惑的口吻说:“我知道,你是那群豺的头,你不会要我放弃带着猎人和猎狗回来找豺算账吧?”
“汪”,白眉儿理直气壮地吠叫一声。
“好吧,我答应你,我回去后不对别人提这件事,永远忘掉这件事。我发誓,我不会来报复的。”
白眉儿往隘口的岩壁靠了靠,让出一条道来。
阿蛮星侧着身子,从白眉儿身边走了过去。
目送阿蛮星走远后,白眉儿回到陡坎,叼起还温热的察迪的尸体,拖到一处断崖边。察迪死得冤枉,还没瞑目,两只豺眼睁得圆圆的像两颗野葡萄。白眉儿怀着歉疚的心情,用舌头将察迪的眼皮舔合拢,然后将察迪推下断崖。几十丈高的断崖下是波涛汹涌的怒江,察迪掉下去后只溅起一朵小小的浊浪,便消失了。
处理了察迪的尸体后,白眉儿将自己的嘴在蘸满露水的草地上擦了又擦,把沾在唇吻四周的察迪的血迹洗抹得干干净净,然后,又用爪子把搏斗现场梳理了一遍,遮盖掉所有的痕迹。
回到骷髅岩,天色微明,银背小公豺还在打瞌睡,豺群也还没有苏醒。
察迪失踪已经十几天了,埃蒂斯红豺群差不多已经把它给遗忘了。本来嘛,像豺这样的野生动物只关心群体的生存,而很少注意个体价值。个别豺出走或碰到意外是极平常的事,豺群既没有户口制度,也不搞什么档案管理,生老病死听天由命,归去来兮悉听尊便,根本不值得深究。但夏索尔却始终没把察迪淡忘,恰恰相反,察迪的身影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它脑袋里转悠。
夏索尔如此惦记着察迪,并非对朋友的思念,也不是对友情的缅怀,而是觉得察迪失踪得太蹊跷太可疑,里头肯定有名堂。
那天清晨,当夏索尔一觉醒来,被围困在树上好几天的猎人不见了。紧接着就发现大公豺察迪也神秘地失踪了。它四处寻找,找了整整一天,也不见察迪的踪影。难道察迪自行出走了?不,不可能。
自行离群索居的豺是有的,但都事出有因,或者是地位角逐的失败者,或者是情场争偶的失意者,或者是在意外事件中负伤致残的倒霉蛋,或者是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下丧偶失子的绝望者。但这些出走因素察迪身上都没有。
察迪在埃蒂斯红豺群中的地位不算低,是优秀的大公豺,属上流阶层,没有欺凌和压迫,也没有地位的角逐和争偶的纠纷,一句话,没有任何生存压力;再说,察迪有个温馨的家庭,母豺娜娜年轻娇美,三只小宝贝活泼可爱,活得好好的,察迪干吗要不辞而别离群出走呢?
排除了察迪自行离群出走的可能性,察迪不见了,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死亡。
夏索尔想,被围困在树上的猎人不翼而飞了,大公豺察迪神秘失踪了,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时间,看来,这两件事之间是有联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