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的呐喊声叫骂声渐渐远了,枪声也停歇了。月亮辛苦了一夜,也沉到山峰背后睡觉去了。危险已经过去,白眉儿这才放慢步子,想喘口气。一阵凉风吹来,它觉得屁股上疼得厉害,习惯性地想摆摆尾巴,好像很不对劲,尾根空荡荡的,少了一样什么东西似的。它侧卧在地,头尾向上翘动,这才看清,自己的尾巴已经给那个光头猎人砍掉了,屁股尖也被削掉一大块肉,滴着血。
虽然断了条腿,掉了条尾,总算没丢掉性命,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它在箐沟里找到一丛大叶藤,嚼烂了,吐在山泉旁稀湿的泥土里,用爪子搅拌一下,然后坐上去。这是豺独特的湿土疗法,能止血养伤。
天亮后,尾根的创口终于止住了血。
它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它要去追赶埃蒂斯红豺群。它没了尾巴,又断了一条前腿,很难独自在险恶的丛林里生存下去,即使不饿死,也忍受不了茕影孑立的孤独与寂寞。它要回豺群去,那儿有它的妻子和一对小宝贝。
它熟悉埃蒂斯红豺群的活动路线,湿漉漉的草地上滞留着豺群的气味,它嗅闻着,穿过丛林,趟过河流,越过山峦,一路追赶。
夕阳西下时,它来到日曲卡山麓下的尕玛尔草原。湛蓝的天空下是巍峨的雪峰,还没结冰的碧绿的小溪和金色的牧草。豺群的气味在草地上空麇集着,却望不见一匹豺。白眉儿正在纳闷,冷不丁从金色的牧草里齐崭崭升起一片豺的脑袋。
哦,正是它日夜追赶的埃蒂斯红豺群。
白眉儿呦地欢叫一声,颠着那条伤腿奔过去。
——我回来了!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它才奔了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
气氛很不对头,豺们没有任何欢迎的表示,连蓝尾尖也没流露出一丝一毫重逢的热情。
它又试探着朝前跨了两步。夏索尔跳到众豺前头,用低沉的声音向它长嚣一声。刹那间,所有的成年豺颈项和脊背上的绒毛都竖直起来,眼睛里闪动着一片冷冷的敌意。
白眉儿无可奈何地停下来。它明白了,豺群拒绝它靠拢,也就是说,拒绝它归队。
原因用不着它们解释它也清楚,它们发现了它身上狗的血统,把它看做异类。
这不公平,它想,要不是它冒着生命危险用狗的吠叫和狗甩尾巴迷惑了灌木丛里的猎人,二三十只幼豺此刻还被当做诱子拴在木桩上呢;要不是它及时制止夏索尔鲁莽的行为,绝大部分母豺早就死在猎人的枪口下了;它是幼豺们的救星,也是整个埃蒂斯红豺群的救星!它们理应像欢迎凯旋的英雄那样欢迎它的归来。
不错,它是有狗的血统,它有过两年对豺来说极不光彩的猎狗的历史。但这毕竟已成为过去的事。它现在是地道的豺,要不是面临种群毁灭的严峻关头,它这辈子是不会再发出一声狗吠甩一次狗尾巴的。它自己都差不多把狗的过去遗忘了呀。
它感到委屈极了,呦呦发出一串凄厉的豺嚣。
豺群无动于衷,仍敌视着它。
这真是一群没有心肝的用花岗岩雕成的豺。
尤其是夏索尔,不断地用舌头磨砺着爪和牙,那套形体语言,分明是在警告它赶快离开,不然的话就要诉诸武力了。
夏索尔肯定在里头捣了鬼,白眉儿想,这逊位的前豺王从来就嫉恨它,一天也没停止过想要复辟倒算。夏索尔肯定利用众豺恨狗的心理,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目的就是要把它拒之于豺群外;它离开了豺群,夏索尔就可以重新做豺王了。瞧眼前这架势,众豺呈一字形排列在金色的牧草间,而夏索尔却鹤立鸡群般站立在隆起的土丘上,显然这家伙已经篡夺了王位。
望着眼前的情景,白眉儿真是悔恨交加。要是自己在一年半前众豺拥戴它当豺王时没那份恻隐之心,坚决按埃蒂斯红豺群的规矩办事,把逊位的夏索尔逐出豺群,让它当漂泊荒野无群可归的孤豺,或者贬为地位最低等的苦豺,然后再找个机会让其在险象环生的狩猎中死于非命,今天的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人类没有后悔药可吃,豺也没有后悔药可吃。
夏索尔不让它归群的目的无非是想抢班夺权,白眉儿想,自己跛了一条腿,还失去了尾巴,捕食能力锐减,相貌也变得丑陋,再做埃蒂斯红豺群的豺王也确实不太合适,只要能同意它归队,它愿意交出权柄,顺从夏索尔的心愿做一个普通的臣民。它爱蓝尾尖,爱黄圆和黑圈,需要一个温馨的家。
它三条直立的豺腿发软发颤,弯曲跪卧在地,呜噜呜噜哀叫着,朝夏索尔不断乞求:
——我愿意当顺民,请收留我吧!
——我拥护你做豺王,请不要遗弃我!
夏索尔高昂着头颅,完全不屑一顾。
白眉儿转过身来,朝蓝尾尖哀叫。蓝尾尖,念我们过去的恩爱,看在黄圆和黑圈的分上,来吧,到我身边来,夫妻团圆,家庭团聚。
蓝尾尖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它。
白眉儿不相信一夜之间蓝尾尖就翻脸不认豺,把夫妻恩爱抛却干净。它匍匐着向蓝尾尖爬去。还没等它爬进金色的牧草,蓝尾尖就侧着身子跳到夏索尔身边去了。蓝尾尖乜斜着眼,歪咂着嘴,就像在躲避瘟疫;到了夏索尔身边后,蓝尾尖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动机,竟将自己的身体贴着夏索尔的脊梁,脖颈粘在夏索尔的后颈项上;夏索尔伸出舌头温柔地舔舔蓝尾尖的面颊;这是典型的母豺受到惊吓后向有力量的公豺求救,公豺在安慰体贴的场景。
白眉儿脑袋里爆出一团金星,气得差不多七窍生烟了。它也是一匹血性公豺,忍受不了这般奇耻大辱。它火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嗖地跳起来,朝夏索尔扑过去。咬死这复辟篡位的蟊贼,夺回豺王宝座,杀一儆百,威慑众豺,看谁还敢用看狗的眼光来看它!
它虽然跛了一条前腿,还失去了能在空中保持身体平衡的尾巴,但威风尚在,厮杀的经验尚在,委屈和愤懑又使它爆发出无限的勇气和蛮力。它扑跃得那么漂亮,像道新生的虹,在空中画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它的落点选得那么准确,直刺夏索尔的颈椎;它的动作那么迅疾,如雀鸟起飞,不但散在金色牧草里的众豺没反应过来,连夏索尔也来不及回转神来,呆呆得像只犯傻的企鹅。
白眉儿此时虽还跃在空中,心里却已有一种稳操胜券的快慰,它张开颌骨,亮出尖利的犬牙,一挺腰,像鱼鹰似的脑袋向下刺将下去;它肯定能一口咬中夏索尔的颈椎,它的爪和牙已经用仇恨的镪水淬过了,只消咬这一口,就能让夏索尔永远也休想再站起来。
就在这时,金色的牧草间蹿起一条红色,像片炙热的火焰,烧到它那条还没受伤的前腿。它半途摔下来,没扑中夏索尔,而是落在夏索尔前面约一米远的一丛枯萎的野罂粟花里,咬了一嘴泥土。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惊讶地望过去,哦,是蓝尾尖站在它和夏索尔中间。它明白了,十分熟悉它眼神和脾性的蓝尾尖及时窥见了它内心的冲动,晓得它要反抗了,在其他豺还没来得及醒悟的一瞬间,起跳阻截了它的噬咬。
白眉儿心里一阵绞痛,一阵麻木,又一阵绞痛,又一阵麻木;绞痛和麻木的感觉交错袭来,就像被剧毒的金环蛇咬中了似的。它爱蓝尾尖,愿意为蓝尾尖和一对小宝贝去死,可换来的是什么呢,是绝情绝义!我赠你美味的羊肝,你还我有毒的蝎子。它的心碎了。它气得两眼发黑,恍然间蓝尾尖幻变成了一条双头怪蛇,咝咝吐着两道鲜红的蛇芯子,一道瞄准它的肉体,一道瞄准它的灵魂。它要咬死这匹绝情绝义的母豺,就像咬死可怕的双头蛇一样。你不仁我不义这才算公平交易。它意念朝前跃动,但身体却在原地纹丝不动。它吃了一惊,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另一条前腿被蓝尾尖咬脱了臼,小腿骨在豺皮下晃荡着,已经没法再复原了。
它悲愤地朝蓝尾尖发出一声长嚣。
豺们从呆愣状态下回过神来,哗的一声把白眉儿围了起来,每一匹成年豺眼中都蕴涵着杀机。
白眉儿那颗似豺非豺似狗非狗的心凉成了冰坨子。它彻底绝望了。看来,不仅仅是夏索尔想篡位而趁机陷害它,埃蒂斯红豺群每一匹成年豺都恨它,都不能容忍它的存在。因为它身上有狗的血统,因为它曾经做过狗;豺和狗是水火不相容的。
妻子没有了,儿女没有了,家毁了,两条前腿又都断了,它完蛋了,彻底完蛋了。突然间,它扬起脖颈,发出一串汪汪汪的狗吠声。这是绝望的疯狂,是毁灭的发泄,是变态的撒野。它活不成了,它也不想活了。
汪汪汪,汪汪汪。
我就是狗,就是地道的猎狗,来吧,扑上来吧,野蛮下贱的豺!来吧,撕碎我,咬断我脆弱的喉管,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来吧!
汪汪汪,汪汪汪。
你们不是最恨狗吗,你们不是每匹豺身上都有一本狗的血泪账吗,那么就请来吧,用你们肮脏的豺爪豺牙,在我身上发泄你们对狗的世仇宿怨吧!地道的狗吠声在静谧的草原传播得很远很远。一轮红日给这悲怆的狗吠声涂上了一层浓重的血色。
夏索尔没有扑上来,众豺也没有扑上来。恰恰相反,夏索尔一步步朝后退却,众豺撤消了包围圈,也跟着退进了金色的牧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