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呕——蜂腰雌狮一面奋力与两只大雄狮搏斗,一面朝母狮们发出呐喊和呼叫:醒醒吧,姐妹们,快从悲恸中醒来吧!快来帮帮我,帮我消灭这两只恶魔!
然而,母狮们好像全都又聋又瞎,听不见也看不见似的,有的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浮云,有的把自己踡伏在草丛中,好像这样就可以躲避痛苦,有的趴在地上簌簌发抖。或许,它们虽然也悲伤也愤慨,但却慑于两只雄狮的淫威,不敢挺身出来帮它的忙。或许,单身雌狮觉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愿为这事与大雄狮大打出手,而带崽的母狮则大概觉得自己的小狮子已被杀死了,死而不能复生,再闹也无济于事。但老母狮萁玛为什么也不来相帮呢?在还存活着的仅剩的两只幼狮里,有一只就是萁玛的亲骨肉,难道舍得让两个恶魔随意糟蹋吗?它求助的眼光急切地投向萁玛,它的眼光和萁玛的眼光撞了个正着,萁玛奇怪地将眼光躲闪开了。
——你为什么不来相救?你为什么不来相助?幼狮是母狮的心头肉,你忍心你的宝贝被一口咬死?
蜂腰雌狮朝萁玛哀号着。
然而,萁玛仍僵卧在蚁丘下无所作为。
难道此刻正在奔逃的山楂果不是萁玛的亲生骨肉?不不,它蜂腰雌狮亲眼看见萁玛生下山楂果的。难道萁玛天生是个缺乏母爱的铁石心肠的雌狮?不不,萁玛和其他雌狮一样正常,非常疼爱自己的幼狮。有一次,山楂果不慎从岩石上摔下来,磕破了额头,萁玛从早晨到黄昏,守候在山楂果身边,不断地用舌头舔山楂果的伤口,替山楂果疗伤。
突然,蜂腰雌狮看见萁玛两只高高竖起的耳朵不断地抖动起来,对狮子来说,那是一种表示劝阻的肢体语言。萁玛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苦楚的眼光看着它,咕噜噜,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哀叹。蜂腰雌狮听懂了萁玛的心声:
——唉,孩子,你不是两只雄狮的对手,放弃徒劳的抵抗吧。
——唉,孩子,认命吧,既然帕蒂鲁狮群更换了掌门大雄狮,这种事总是免不了的。
蜂腰雌狮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当老杂毛快要败北时,老母狮萁玛为什么惶惶然眼睛里一片惊悸;当黄巨鬣在“整饰崇拜”时出乎意料地在它蜂腰雌狮的额头上滋润了一下,就像御笔钦定似的封它蜂腰雌狮为王后时,为什么萁玛痛苦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幼狮们。萁玛早就知道新上台的两只大雄狮不怀好意,早就知道会发生屠杀幼狮的暴行!
天哪,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其实,新上台的雄狮虐杀幼狮,并非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首创和发明。这种残暴的现象古已有之,可以说这地球上有了狮子,也就有了这种陋习。
流浪的雄狮击败了某个狮群的掌门雄狮,假如这个狮群没有幼狮,当然不存在虐杀的问题;假如这个狮群的幼狮已临近成年,就把其中的雄性提前驱赶出狮群,也不存在虐杀的问题;唯有当这个狮群的幼狮年岁尚小时,就会发生虐杀的惨剧。
原因很简单,母狮有固定的发情期,一茬一茬生育,某一个时期,狮群里几乎所有的母狮都带着幼崽。幼狮从出生到能独立生活,大概要两年半到三年的时间,这期间母狮会自动停止发情交配,当然也就停止生育,以保证能集中精力将宝贝抚养长大。等到幼狮能独立生活了,母狮卸下了沉重的育儿重担,才会恢复发情与交配。那些流浪的雄狮急于产生自己的子嗣,急于真正拥有这个狮群中的雌狮,它们不堪忍受这种漫长的等待。于是,雄狮咬死这些幼狮,使得雌狮能将倾注在幼狮身上的情感转移到雄狮身上来,不多久就能重新发情,生育下幼狮来,而这些幼狮当然是新统治者的血脉。
生命是自私的,基因也是自私的。
所幸狮群中的占据统治地位的雄狮相对稳定,不到年老体衰或生病受伤,轻易不会被流浪的雄狮打败,因此,这种虐杀幼狮的现象并不经常发生。蜂腰雌狮在帕蒂鲁狮群生活了八个半年头了,没经历过雄狮的更替换新,从没亲眼目睹过虐杀幼狮的事,所以对狮群社会这一陋习并不了解。而老母狮萁玛在年轻时曾遇到过一次雄狮的争战与换代,亲眼见过已退位的雄狮老杂毛是怎样在登基的第一天就野蛮地杀死全部幼狮的。
蜂腰雌狮尽管已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屠杀幼狮是狮群一种古老的习俗,但并没因此而减轻心头的愤懑,也没因此而减弱撕咬搏杀。它天生就是一只极富母爱的雌狮,爱自己的孩子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它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向虐杀幼狮这种野蛮残暴的行径低头屈服!它拼命腾跳出击,凶猛地噬咬黄巨鬣,遗憾的是,黄巨鬣奸诈无比,身手异常敏捷,总能及时躲开,让它屡屡咬空。
最要命的是,它被黄巨鬣缠住,无法脱身,而狠毒的辫子雄狮很快追上最后两只无辜的幼狮,毫不留情地咬死了它们。
终于,蜂腰雌狮悲痛欲绝,精疲力竭。它瘫倒在草地上,处于半虚脱状态,虚弱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黄巨鬣站在它面前,用一种悲悯的眼光望着它,伸出舌头想来滋润它的额头,大概是表示一种安抚吧。真是无耻到了极点,丧尽天良到了极点!你的舌头上还滴着我的两只小宝贝的鲜血呢,我怎么会接受你这种廉价的安慰?蜂腰雌狮想把头扭开,又一想,这不是送上门来的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吗?就装着麻木了的样子,一动不动,暗中积蓄着力量。
黄巨鬣又来舔蜂腰雌狮的脖子,喉咙里还咕噜咕噜像猫念佛似的唠叨起来,好像在说,事情已经完了,我们重新开始生活吧,唔,不久的将来,你就会再生一窝小狮子的。蜂腰雌狮装着无可奈何的样子,哼哼唧唧,等到黄巨鬣脖子伸到它嘴边时,冷不防一口咬过去——这一口凝聚了所有的仇恨和力量,它早已想好,一旦咬住,就像蚂蟥似的再也不松口,哪怕被这两只雄狮撕成碎片,也绝不松口,直到同归于尽——它的牙齿已触碰到黄巨鬣颈侧那根动脉血管,嘴猛烈合拢。
唉,天公不作美,就在这节骨眼上,从树梢掉下一枚红浆果,不偏不倚,刚巧砸在黄巨鬣的耳朵上——狮子的耳朵布满血管与神经,是身体最敏感的部位——黄巨鬣神经质地一耸脑袋,那根致命的动脉血管从蜂腰雌狮的牙齿缝里滑脱出来,只咬到一撮颈毛。黄巨鬣如梦初醒,明白自己差点儿遭到暗算,拼命拉扯,咝——颈侧一片鬣毛被生生地拔了下来,蜂腰雌狮咬了一嘴狮毛,吐都吐不干净。
黄巨鬣气得七窍生烟,怒吼一声,骑上蜂腰雌狮的背,血盆大口一下子衔住蜂腰雌狮的颈椎骨。这是狮子置猎物于死地的拿手好戏,只要猛力一拧,颈椎骨就会断裂,任你是体态庞大的河马还是蛮力无穷的犀牛,小命都会玩完。蜂腰雌狮已无力挣扎,也不想挣扎,它想自己是必死无疑了,它本来就没打算活,死就死,黄泉路上也能陪伴自己的两个小宝贝,免得它们孤单。黄巨鬣已在用力往下咬了,它感觉到后颈部一阵窒息般地疼痛,黄巨鬣只要再用一分力气,它的颈椎骨就会发出断裂的脆响,可就在这时,黄巨鬣松开了嘴,从它背上跳了下来。
黄巨鬣用一种惊异、愠怒、垂怜、复杂的眼光扫了它一眼,鼻孔里哼哼两声,悻悻地走开去。
蜂腰雌狮不清楚黄巨鬣为什么在最后关头饶恕了自己,也许,黄巨鬣觉得它只是一时犯了糊涂,不需要太计较;也许,黄巨鬣第一眼看到它时就喜欢上了它的美貌,舍不得杀死它;也许,黄巨鬣顾忌到当众杀死一只成年雌狮,会把其他雌狮吓跑,这样就等于战利品得而复失,有点不合算。但不管怎么说虽然捡了一条命,但蜂腰雌狮并不感激黄巨鬣的宽宏大量,对它来说,杀子之仇,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死疙瘩!
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带着狮群离开了古榕树。古榕树下横七竖八躺满了幼狮的尸体,雌狮们会看得触目惊心的,不利于安定团结。两只雄狮将帕蒂鲁狮群暂时转移到其他地方去,目的是让有“非洲草原清道夫”之称的鬣狗和秃鹫来收拾幼狮的尸骸。过两天狮群返回大本营时,幼狮的尸骸便荡然无存,连血迹也被风沙遮没了,就好像从未发生过可怕的屠杀。
蜂腰雌狮疲乏地守候在自己的两个小宝贝的尸体跟前,它没有嗅着气味去追赶帕蒂鲁狮群,它不愿意再回到杀害自己宝贝的刽子手身边。
草原上夜幕降临,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四周传来鬣狗嚼咬骨头的咔喇声,蜂腰雌狮最后一次舔了舔两只小宝贝僵硬的身体,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古榕树。它带着累累伤痕,带着心灵巨大的创痛,走出帕蒂鲁狮群的领地,走向荒蛮的巴逖亚沙漠。
黄巨鬣,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我会来报仇雪恨的!
蜂腰雌狮成了罕见的流浪雌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