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腰雌狮在罗利安大草原和巴逖亚沙漠狭窄的边缘地带活动。
它是雌狮,按狮子的社会结构,它属于受欢迎的角色,无论跑到哪个狮群去,都会受到掌权雄狮的无条件接纳。事实上,南面的卡扎狮群和北面的汊姆狮群两只掌门雄狮在同它遐迩相遇时,都热情地邀请它去入伙。
流浪的雄狮属于不受欢迎的“人”,到哪儿都会遭到驱逐,但狮群对流浪的雌狮却敞开大门,对那些占据着统治地位的雄狮来说,接纳一头年轻漂亮的雌狮,不仅不会对它的王位构成任何威胁,还多了一个捕食的劳动力,多了一个生育的机器,何乐而不为?
可蜂腰雌狮毫不犹豫地谢绝了卡扎狮群和汊姆狮群的邀请,它知道,换一个狮群,换汤不换药,仍然处在雄性的寄生性统治下,仍然得辛辛苦苦地去觅食,猎到的食物仍然要让雄狮先饱啖一顿;假如生下了幼狮,假如不幸又遇上了改朝换代,幼狮又会遭到灭绝“人”寰的屠杀。它已经从火坑里跳出来了,就不会再傻乎乎地跳到另一个火坑去。它宁肯流浪,宁肯四处漂泊,宁肯过一种寂寞孤独清苦的日子,也不愿这辈子再经历一次宝贝被无辜屠杀的灾祸。
蜂腰雌狮虽然孤身一狮,但它正值黄金年龄,身手矫健,有丰富的狩猎经验,在帕蒂鲁狮群时就是猎场上的主力队员,所以,并不愁弄不到东西吃。只是有时候正在进餐,讨厌的鬣狗闻到血腥味,跑来捣乱,成群的秃鹫看到有倒毙的动物,飞来抢食,它很难既保住食物,又把鬣狗和秃鹫赶走,每每吃了一半,另一半就被抢走了。
对雌狮来说,生活中没有雄狮,总是有诸多不便的。
那天早晨,它用伏击的办法,逮着一只肥胖的野猪崽子,正吃得香,突然,灌木丛里钻出一只雄狮来,背部和腿上沾了不少树浆草汁,灰扑扑,脏兮兮,邋里邋遢;后脑勺上带着几条抓伤,伤口还没有痊愈,结着暗紫色的血痂,很醒目;额头缺乏光亮,唇吻间一片晦黯;双眼虽然瞪得很大,但缺乏锐利的光束,一看就知道没多少自信;身胚虽然高大,但瘦得肋骨一根根暴突出来;肚皮瘪得像掏空了内脏的标本,简直就是只乞丐狮。这个乞丐爬到离它约三十米左右的地方,趴在沙砾上,贪馋地看着它撕咬野猪崽子,喉结不断嚅动,被刺激得唾液汹涌分泌,在一口口咽下肚去。
这副模样,显然是想等它吃饱后,能捡食一些残渣剩肉充饥。
蜂腰雌狮在咬扯肉块时,将野猪崽子的一只脚爪撕飞了。野猪脚爪掉到了五六公尺外的一泡新鲜的象粪里。再好的肉,沾上了粪便,也不能吃了,更何况是只嚼之无味弃之不舍的脚爪。蜂腰雌狮只对那只撕飞的脚爪瞥了一眼,便不去管它了。那只邋遢的乞丐狮眼睛一亮,一面用胆怯的眼光瞄着它,一面试探着爬向那泡盆状象粪,见它没有要干涉的意思,便做贼似的伸出一只前爪,迅速将那一小截猪脚爪从稀薄的象粪堆里刨出来,也顾不得腥臭,一口含在嘴里嚼咬起来。
这是个倒霉蛋、窝囊废、生存竞争的失败者、穷途末路的可怜虫,蜂腰雌狮想。不过,倒还知趣,不像有的无赖雄狮,穷困潦倒,还端着一个雄性的架子,欺负雌狮,蛮不讲理地前来抢夺食物。
或许,这个沦为乞丐的家伙,已经饿得连抢食的力气也没有了吧?
这家伙的年岁并不老,牙口最多也就是十二三岁吧,四肢健全,形象也还过得去,虽然身上有许多伤痕,但不见落下什么残疾,怎么会沦落到做叫花子的地步呢?
蜂腰雌狮好奇地又朝那只雄狮瞄了一眼,咦,好像在哪儿见过?瞧,鬣毛的颜色与众不同,鲜红亮丽,虽然此刻鬣毛上蒙着厚厚一层沙土,但仍掩盖不住火焰般活泼跳动的色彩。哟,这不就是几年来一直在罗利安大草原和巴逖亚沙漠之间的边缘地带出没,暗中觊觎帕蒂鲁狮群王位宝座的名叫红飘带的流浪雄狮吗?曾几何时,它还吃过它扔下的水豚,有过一次结局很让它遗憾的邂逅。想不到,才短短半年的时间,一只威风凛凛野心勃勃的雄狮,竟会落魄到这种程度,向雌狮乞食,像肮脏的鬣狗一样靠捡食残羹剩炙过活。
命运变幻无常,确实是很难捉摸的。
但有一点,蜂腰雌狮意识到了,红飘带的落难,肯定是跟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倚仗数量上的优势,成功地夺取了帕蒂鲁狮群有关。几年的预谋、几年的心血、几年的等待、几年的希望,一旦成为泡影,所承受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唉,当初要是你接受我的邀请,在那个美妙的清晨,与我共食那只水豚,说不定你现在就是帕蒂鲁狮群的掌门雄狮了啊。
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蜂腰雌狮心里油然产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涌动起无端的柔情。
正如蜂腰雌狮所想象的那样,自打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夺走了本应属于它的帕蒂鲁狮群后,红飘带的精神几近崩溃的边缘。它觉得这辈子完了,再无翻身出头的日子。失败的情绪浓得像驱不散的雾块,沉甸甸郁结在心底。整日神思恍惚,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已绝望到了自暴自弃的地步。
红飘带本来就没有栖身的领地,四处流浪,谋生不易,过去靠着将来生活会变得美好这样一种信念支撑,艰难困苦中精神有所寄托,再怎么苦也能咬紧牙关挺过来。如今,信念倒塌、精神荒芜、希望破灭,活得便越来越糟糕了。不是误闯进这个狮群的势力范围而遭追逐,就是冒冒失失走进那个狮群的领地而遭迫害,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它的自信心被毁灭了,没了追求,得过且过。
雄狮懒惰的天性像病菌一样发酵,整日昏睡,要不就发呆。真的,活着看不到希望,那就糊里糊涂地活呗。
精神一垮,身体也跟着垮,红飘带的狩猎技艺一落千丈,有时一连几天都捉不到猎物,只能捡食腐烂的动物尸体充饥,身体迅速消瘦,体质也跟着急速下降。这样一来就更难捕捉到食物,造成恶性循环。红飘带早已没了雄性的自尊,只要能弄到点吃的,乞讨也在所不惜。
生命一旦走了下坡路,就会越走越快,刹也刹不住。
更糟糕的是,前几天不知是天气太热中了暑,还是吃了腐烂的食物得了急性肠胃炎,红飘带腹部剧痛,上吐下泄,大病了一场,差点没死在地窝子里。这两天虽然病情好转,但仍头昏眼花、四肢乏力。
望着红飘带在嚼咬野猪脚爪时嘴角泛起的浊黄的象粪泡沫,蜂腰雌狮一阵阵恶心反胃,同时,萌动起恻隐之心。它曾经吃过一次红飘带捕获的水豚,虽然不是什么友好的请客,但不管怎么说,它吃过它的东西。也许,它该还这份情,也匀一些野猪肉给红飘带吃。
就在蜂腰雌狮犹豫不决的时候,红飘带已三下五除二将那一小截野猪脚爪吃进肚去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有了一点食物垫底,虚软的身体生出一些力气来,觉得自己有力量来争抢食物了,还是因为蜂腰雌狮态度平和,助长了想要独霸食物的野心。红飘带甩甩脑袋,可怜兮兮的乞食者的神态陡然一变,红色鬣毛恣张开,眼光变得贪婪而凶狠,直愣愣盯着蜂腰雌狮嘴里的野猪崽子,简直就像苍蝇见到了血。蜂腰雌狮心里一紧,这痨鬼投的胎,想动粗撒野了!
果然,红飘带慢慢站起来,喉咙深处发出威胁的呜噜声。
雄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得寸便进尺,得志便猖狂。蜂腰雌狮把野猪崽子搂进自己的怀里,然后毫不妥协地回瞪红飘带。
在动物界,眼光凝视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肢体语言。任何一种动物,眼睛和灵魂都是接轨的,当灵魂不怀好意时,眼睛就会直勾勾盯住对方。长时间的凝视,既是一种无声的威逼,又是一种自我力量的炫耀,似乎在说,我快要动武了,识相的话,就赶快溜吧!被凝视者如果心虚胆怯,如果自知不敌,在眼光短暂的碰撞和交锋后,立刻会将自己的眼光避开,然后身体也跟着避开。但如果不惧怕对方,便会采取反凝视的做法,即以更亮的光束、更锋利的眼神,反过来凝视对方,把对方的气焰压下去。
蜂腰雌狮采用的就是反凝视。
凝视和反凝视,其实也是一种眼光的交战,彼此试探实力,彼此较量胆气。
蜂腰雌狮发现,在它的反凝视下,红飘带的目光在唯唯诺诺地退缩,终于眼皮一跳,将眼光挪开了。本来嘛,一只贫病交加的狮子,意志必定是懦弱的。走开吧,别影响我的食欲,蜂腰雌狮愤愤地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