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混乱中,神识先苏醒过来,感受到有人给我把好了脉,接着听到沐蠡师父的叹息声重重落下来:“这都半年了,再不醒就永远也醒不来了。”
“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就是唤不醒她,以前从未睡这么长时间。”
“恕沐蠡冲撞,但不得不再次提,您为何不让阿苏去寻长伶灯,阿苏身上的那股力量与长伶灯联系着,世人找不到,但阿苏能找到,只要找到了长伶灯,阿苏身体里的秘密也就能解开,便再不会有性命之忧。”
“我怎么会不知道,找到了长伶灯,一切秘密都解开了。”良久,愫馜姑姑悠悠开口。
“您不是一直在等他吗?说不定找到了长伶灯,就知道当年都发生了什么,就能寻到他的下落。”
“我比任何人都想找到他,但先生,有时我倒会害怕找到他,不如就这么等下去。去寻到他亦或是枯等到他,两者结果太不同了。”
“沐蠡一直敬重您的品行,可如今您这般自私,委实叫人失望心寒。”
师父语气越发生硬冷淡,愫馜姑姑越发沉默,在我面前师父从未对姑姑这般尊敬,这是一种臣下对主上的敬重。
我悠悠转醒,正打算拂袖而去的师父看到我醒过来,又折回来:“阿苏小丫头,你可醒了!”
“感觉如何?”坐在榻前的愫馜姑姑抚了抚我的眉,关切地问。
“阿苏好想你们啊。”久违的熟悉感就在身畔,我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掉,愫馜姑姑边拿出手帕擦掉我的眼泪,边哽咽着安慰我。
师父蹙着的眉下一双深灰色眸里,也隐着细碎的光,一片深沉里透着刺痛的柔软。
等缓过情绪,沉睡了半年之久的躯体丝毫不影响我又开始亢奋的情绪,愫馜姑姑坐在榻旁给我喂粥,我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抿,旋即迫不及待和他们说起梦到的事情,惹得愫馜姑姑轻斥:“食不言,寝不语。说了多少次,没一点长进。”
“你这丫头倒是会偷懒,偷懒偷到梦里去了,大半年没练功,回头出错要受罚。”师父也在一旁帮腔。
“师父教我的,我都学会了,学会了的东西,是忘不掉的。”
“贫嘴,你就是自恃聪明,以后我和你愫馜姑姑不在身边,这样的性子可有你苦头吃。”
师父这句无心的话终止了欢愉的气氛,愫馜姑姑牵强的笑靥也难托住我不住下沉的心。
从小就生活在谷里,只三年前师父开始带我出去游历,但也不会走太远,每每听到师父说起六界间的故事,看懂书籍上的记载,总格外向往,我却不愿离开他们,总觉得一旦告别那便是后会无期。
终于,师父还是一语成谶,现实证实了我心底的不安。
在几日后,听闻我梦到我抱着一只白狐被一群狼追赶,逃到一个满眼灯火的城池的时候,师父闻言色变,愫馜姑姑却面无表情,她平静地起身离开,离开时无力地说:“终究还是要离开的。”
后来我才懂,那种安静是绝望。
其实我不大明白,我若能出去闯一闯,这不该是件让人绝望的事,若真的如师父所说,找到了长伶灯,一切谜团都可以解开,所有问题都可以解决,这不应该是件欢庆之事吗?如果找到他们所说的长伶灯就能找到那个人,那我可以告诉他,愫馜姑姑在等他,等了他一辈子。离开的那一天,师父送了我一把瑶琴,这是他取了上古梧桐木亲手雕成,弦用上古精铜炼造而成。
姑姑在小筑后的谷边抚琴,我立在她身后缄默良久,她始终不回头看我,只自顾弹琴,一曲终了,她终于背对着我柔声开口:“在外一切小心,紧急关头万不得已时你便拨断琴弦,精铜子弦断,母弦知,无论如何,你师父都会赶到救你。”
也许我和姑姑心意相通,离别时不见面是不见最后一面,给彼此留了后路,依旧后会有期。
背着用布裹着瑶琴我便顺着溪流离开了山谷,师父让我朝西边一直走,如果那个梦真的有指引之意,那么我定能寻到梦里那个满城灯火的地方,那个地方被人叫做妄境。
梦里我因为抱了一只小白狐而被狼群追赶,是白狐的气味吸引了狼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危险,我决定省掉会被狼群追赶的桥段,想要不被狼群追赶,那么就不要无端抱着白狐。
其实,白狐是万灵之首,寻常相见都难以寻觅,就算是荒郊野岭也难得一遇,我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怀抱着白狐?
总而言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真的遇到白狐,绕道而行便是。
不知走了几日,每日当太阳从正前方落下,便就地而憩。
这一天却连天阴霾,不见天日,走了半天,担心走错的方向,便决定早些休息,等明日太阳东升。
寻到一片树林,草青树高,心下极为愉悦。
我朝着来时的方向大喊道:“师父!我听你的话每天一定睡在树林里,但是今天我就不睡在树上了,姑姑说爬树的都不是好姑娘,反正您也他听不到看不见管不着!”然后做了个大鬼脸。
离开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寻着高大的树休息,前几夜乖乖遵从师父教导,结果背上睡出了淤青,有一日醒来发现自己睡梦时翻身跌在树下,也亏我没醒过来用灵力避开跌撞,摔肿了手肘,若师父听到,定又要责怪我不好好修炼,还要啰嗦一通说有修为的仙人就算睡在极细的枝桠间,也能用灵力护住仙体。
捡了枯枝条点起篝火,便舒舒服服地倚着树干闭目养神。
野兽畏火,睡着时燃着火便不会有野兽侵身,夜间还能取暖,渐渐我放松了警惕,昏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间,感到包裹在周身的光亮和暖意渐渐消逝,黑暗和阴寒逼仄地朝我袭来。
有东西在用灵力唤醒我,蓦地睁开眼,我不禁打了个机灵,面前的火堆早已熄灭,身边是黑魆魆的树的魅影和好几双绿得让人毛骨悚然的野兽的眼睛。
它们团团围住我,在黑暗里发出饥饿的低吼声。
我的灵力低微,一时间竟想不到对策,师父教的御敌防身之术在关键时刻竟忘得一干二净,慌乱中我下意识解开身后的瑶琴,抚起琴来。
以前师父教我抚琴时,有一次我无意用琴音折掉了岸边的杨柳,害得姑姑斥我莽撞,伤了这千年树精。
师父解释这是因为熟能生巧之故。
术业有专攻,师父是琴师,修习最为精湛的便是琴艺,当一个人的修为极高时,专攻之技便能赋予灵力,他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又严厉督促我练琴,我自然而然能将灵力与琴艺贯通。
闭目凝神,我静心抚琴。
一波又一波琴音被我送出去,随即听到野狼嗷嗷的惨嚎,原本被它们围住的去路在我的扰乱之下出现了缺口,我背上琴,冲出了狼群。
它们是不甘示弱的主,被我击伤后更是激发了它们凶残的兽性,在我身后穷追不舍。一整夜,我身后全是兽蹄飞速奔在落叶上杂沓的声音和它们撞击在锋利獠牙间那粗粗的喘息声。
脚下如拖了千斤铁链般沉重,突然在迂回的丛林间,发现了一块能藏身的巨石,我匆匆绕到巨石后,靠着巨石跌坐下来调息。
像极了梦里的情景,脑子里终于清醒,我分明没有抱着白狐,为何还会被狼群追赶?
正在思索间,便听到巨石前方那些踩在落叶上杂沓的声音越靠越近,仿佛知道我就藏身石头之后。
可我明明摆脱了它们好长一段路程,还特意绕了道,才躲到巨石后的,它们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在短时间内就追到了这里?
——是你身上白狐的气味将它们引来。
这声音我曾在梦里听到。
我又惊又慌,我没有抱着白狐,哪里来的白狐的气味?
危机越逼越近,与此同时,天光渐现,树林里一切渐渐在凌晨的微光中清晰起来。
我藏身的巨石之后,便是一个陡峭的斜坡,斜坡之下又是一片可藏身的繁密翠林,看到一线生机我喜出望外,急急奔到坡边,不加思虑便护着琴滚下了斜坡。
一番壮士断腕的跌撞之后,我踉跄爬起身回头望向坡上,狼群来回踱步在草坡头,却迟迟不敢继续追下来。
胜利感油然而生,我不禁嗤笑一声。
却又害怕狼群继续追过来,便转头就往翠林奔去。
奔到尽头,才发现坡上看到的一片翠绿并不是什么所谓枝繁叶茂的翠林,而是一片浮着绿荷的水塘,水塘极大,我几乎望不到尽头。
沿着塘边走了许久,发现有一条用枯枝铺就的小径,它就这么突兀地横亘在水塘间,虬曲着伸向另一头。
我回头望了一眼逗留在草坡之上的狼群,心一横,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枯木枝条上。
小径蛇形迂回,我几乎有些晕头转向,渐渐地,枯木枝条变成了石阶。
我压住心底的疑惑,拾级而上,越往上石阶越高陡,在我以为我将要从高处跌落时,我望见了石阶的尽头,和尽头处稀落的人影。
他们在靠近尽头的石阶两旁,正往杆上挂上灯笼。
我奔上去,抓住一个人便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也不看我,只仰头挂灯笼,灯笼耀眼的光打在他脸上,竟让我看不清他的五官:“这里是妄境。”
妄境?
我按捺不住心下的喜悦,三两步爬上了最后几级阶梯。
映入眼帘的是两条宽敞的大道和一大片林立的屋宇,但目及之处,四下萧索,没有行人,亦看不见梦里那点亮了整座城池的璀璨灯火。
我回头望了望身后那几个挂灯笼的人,灯笼昏暝的光线弱弱地照在来时的石阶上,再往远一些看,就已经看不清石阶延伸而来的方向,它们湮没在一片浑浊的浓雾中,让人生畏。
我咬了咬牙,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
好在道路宽敞,不至于在死寂中听到自己怯懦的脚步声,道上阴风阵阵,呜咽的风声卷过耳边,就好像一只手拂过脸庞。
再深入妄境,异样开始初露端倪。
走过紧闭的门前,一道黑影立在柱子旁,仔细端详,暗骂自己疑心作祟,那不过是一块掉落的招牌,再往前走几步,却发现脚边有黑影移动,猛地回头一看,那块招牌前竟然立着一个人形,随着我的回头,那人却又立在原地不动了。
黑暗里,不寒而栗的紧张感缠绕着我,不禁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瞧见不远处的小巷子中有微弱的灯光透出街道来,我如释重负,朝小巷子疾步奔去,展露在脸上的笑在看到眼前的景象之后僵硬在嘴边。
小巷子里是一户破落的人家,檐下挂着一两盏零星的破纸糊灯笼,灯笼旁吊了一具浑身是血的白袍女尸,女尸的脸朝着我,面部已经腐烂,但袍子上的血迹却像刚刚从身体里渗透出来般鲜艳。
这时一只手突然搭上我的肩头。
我惊魂未定,一转头发现一个鸡皮鹤发的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她的眼睛深深凹陷,镶嵌在那张皱得不可思议的脸上。
她拍了拍我,又指了指那具女尸,朝我咧嘴笑了笑。
余光扫到她伸出拍我肩头的手上,爬着几只噬腐肉的蛆,头皮一麻,我甩开她的手,抽身就跑,风呼呼地灌进我的脖颈间,又湿又冷。
街头开始鬼影浮动,它们似乎都是冲着我而来,它们不似狼群是活物,幽魅鬼影来去自如,我根本没有时间摆弄琴弦,它们就缠近身来。
街头一张草席上挣扎着一个大肚便便的孕妇,一幅临盆的样子。
一过一眨眼的瞬间,她腿间爬出一个生着长发的女婴,浑身是血的女婴一落地,就长成了孩童一般大。
她光着脚丫一步一步在我身后跟着,不出几步,我便听到身后原本行走的声响,变成了疾走。
随之,是飞奔而来。
我停下冰凉麻木的四肢,回头看到小女童龟裂的脸和咧到耳根子的嘴,她张牙舞爪,瞳里充斥着凄厉朝我奔来。
惊慌加之疲惫,我闭上眼不再躲避。
女童的脚丫行近了,在身前几尺忽然略过一阵清风,一声孩童惨厉的呼号震耳欲聋,便不再有动静。
我睁开眼看到一个白衣黑袍人挡在我面前,女童的尸身倒在一旁,一瞬光景化作一滩血水,消逝在街道上。
白衣黑袍人转过身,朝我伸出手:“不要怕,跟我来。”
我呆愣在原地,不是迟疑,而是因为惊吓已经动弹不得,他却一把拉起我的手,七弯八绕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
待我回过神,发现街道两旁的屋宇飞梭一般向后倒退,他带着我飞梭在街道间。
穿过小巷时仍有大批的魅影欺近身来,他始终嘴角带笑,轻而易举地避开魅影,由于前进的速度极快,几次险些与拦路的魅影相撞,我紧闭着眼手心渗出冷汗,只听耳边那人道:“得罪了。”
说着,拉着我的手将我转身靠到他怀里,一只臂膀紧紧环住我的腰身,让我背对前路:“怕的话就不要看了。”
他话音刚落,他身后不远处浮出一只长着两个脑袋的蛇身怪物,徐徐朝我面前晃近,我失声惊叫。
“不识好歹。”他声音一冷,那出现在我面前的魅影随着一股清风被一劈两半,痉挛着跌在地上,一瞬间又同女童一般消失不见。
“净是吃软怕硬的家伙,对付他们,不可以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害怕,更不可以落荒而逃。”
伏在他胸膛前,听到他胸腔里发出的闷闷的音色:“妄境真是越来越不干净了。”
我问道:“你是谁?妄境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轻轻笑:“妄境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只是抑制这些鬼魅的力量越来越小,导致它们愈发猖狂而已。”
“可妄境……不应该是灯火通明,灯火璀璨吗?”
他眸里一亮:“你以前来过妄境?”
“可以说来过,也可以说没有。”我若有所思,忽然感到身体轻灵,他携我跃上了屋宇顶部。
站上了俯瞰整个妄境的位置,熠熠灼人的灯光遥遥映上脸庞,才讶异于妄境的宏伟,它和我梦到的一模一样。
他指着远处那一片璀璨灯火对我说:“那边,是妄境最繁华的地段,不论大街还是小巷,街头巷尾皆灯笼高挂,居民的屋前要挂灯笼,树梢上要挂灯笼,就连河池里,也会放上搁置了蜡烛的纸船,人们常常到河边放灯许愿。”
所指之处,灯火零星如空中散落的明星,“你刚刚所经过的地方,包括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仅仅是妄境一隅的边角小巷,从前妄境各地不分轩轾,管辖得当,不会有魅影为非作歹,但如今却是一幅鞭长莫及的景象。”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在等人。”他话一出口,眼神又坚毅地转向入口。
我不禁狐疑:“等人?”
他像是猜着我的想法,笑说:“不是你。一般带着一丝杂念的人进到妄境来,只要有心留意,都能被察觉,但我竟对你何时进入妄境毫无一丝察觉,你很干净,就是太干净了,所以才会招来这么多鬼魅,他们都喜欢纯粹的灵魂,若不是发现鬼魅大规模涌动,我也不会及时救下你。”
他说了这么多,我却不知如何接下去,只腆着脸道了声:“谢谢。”
他却似乎没听到,一直盯着东北角方向,我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除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什么也没看见。
他忽然携着我从屋顶落到街道上:“我等的人来了,我得去会会他。你到境中灯笼舞坊,让他们收留你,如果他们不同意,你就说是百里卿推荐你来。记住,千万别让你的名字出现在灯笼舞坊人员登记的名册里。”
话音刚落,他就已跃上屋顶,飞跃过几片屋顶,巨大的黑色袍子隐匿在混沌的夜色中。
收回目光,街道两旁已不同于先前阴森惨淡的光景。
两旁均高挂起灯笼,灼灼得映照着前路,上千上万条街道,独独亮了其中一条道旁的灯笼,一条灯火通明的道路就这么迂回着穿过大片黑暗通向最中央,这应该也是百里卿给我指路之意。
因着灯笼的光亮,不再有鬼魅出现,我放心地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