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默然无言”作为悟入“不二法门”的最高层次,并非视人同木石,没有识别能力,而是表示一切差别矛盾,尤其是“不二法门”揭示的差别和矛盾,都是主观认识上的错误,而非本然状态。诸法“性空”,本来无“生”,当然也不会有“灭”;生、灭就是主观认识虚妄分别的结果。同样,世上本来无“我”,因而也无需“非我”。人们通常认为自己所见的即是真实的,其实通常人根本不可能认识到真实;真实需要“慧眼”把握,而慧眼的特征是以其“无见而无不见”,是对世人认识的否定上的认识。至于客观事实如何,此处不论,所有的般若经籍也都不讨论,因为离开主观认识和认识的主观对象,是人的认识绝对不能涉及的领域。于是情况就成了这样:有了分别性的认识,就会有“受”,有受即有“得”,有得则形成“见”。此中关键的一个环节是“得”,即将自己的主观分别成就为凝固的思想观念,故《维摩经》以“无所得”为最佳的心理状态。“得”一旦构成为观念系统,用以观察和思考,那就是“见”;不论正见还是邪见,本质上都属虚妄分别。由“无分别”、“无所得”形成的新观点,用于佛教实践,即是“不乐涅槃,不厌世间”,亦是“无缚、无解”。
“不二法门”是建立在“世间性空,即是出世间”这一根本命题上的,据此要求菩萨在思想上不去分别事物:假若根本不生起分别,也就不会有什么差别矛盾,用不着费力地去对治由此带来的烦恼了。这可以看做《维摩经》代表性的思维方法,不但对中国佛教内部影响很大,在世俗文化领域也很有名。某些文士追求的“无差别境界”,实脱胎于此。俗谚中的“不二法门”,把它解作“唯一可行的方法”,则与其原意完全相悖了。
然而,认识和语言自身即以分别为前提,所以要无分别,必须消除认识和语言自身。第三十二个“不二”就是讲这个道理的:“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然而,用以表达“无言无说”的,就是言说,表明既在“示”,也有“识”,仍属分别。所以最后只好“默然无言”,实质上就是让人处世,装聋作哑,形同木石,《老子》名之曰“大智若愚”。
《维摩经》塑造的维摩诘形象,是以知识丰富、神通无限,又善于论辩为个性的,而这一切最终归结为“默然无言”,并以此作为他的最高法门,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悲哀。译者罗什在《注维摩诘经》卷八中讲了一个故事:当年马鸣作为外道,曾与有部大师胁比丘论辩,唱言“一切论议悉皆可破”。胁比丘闻是论,默然不言。马鸣以为胁比丘对其立论不能置答,乃“徒有其名”,于是失望而归,行至中路忽然悟解:“我堕负处……我言一切语言可破,即是自破;彼不言则无所破。”
这说明,标榜无分别、无言说,不可避免地要陷于逻辑矛盾,为了避免自我矛盾,唯有默然。这是无分别在逻辑上的无奈。僧肇对这段话也有注解:上诸菩萨措言于法相,文殊有言于无言,净名无言于无言;此三明宗虽同,而迹有浅深。所以言后于无言,知后于无知,信矣哉。(《注维摩诘经》卷八)意思是说,讲话不如不讲话,有知不如无知。这反映了某些无是非观者的最后退路,也是特殊境遇中某些文人的特殊感叹。所谓“难得糊涂”,所谓“人生识字糊涂始”,都可以作为这种“默然”的同调,表现的是无奈中的悲哀,尽管社会背景可能各有不同。
但若把“默然无言”当真作为最高法门,则维摩诘的一切所说全是废话,《维摩经》也就变成了教人说废话的经。《观众生品》对言语文字又是一种态度。时舍利弗不答天女所问,理由是:“解脱者无所言说,故吾于是不知所云”(《维摩经》卷中)。尔时天女驳道:言说文字皆解脱相。所以者何?解脱者,不内、不外,不在两间;文字亦不内、不外,不在两间,是故……无离文字说解脱也。所以者何?一切诸法,是解脱相。解脱在于把握实相;实相为一切法的共相,言说文字也不例外,因此,不可以离文字说解脱。它的实际意思是:解脱之道,只有通过言说文字才能表达出来,才得把握。中国禅宗是以标榜“不立文字”著称的,而他们所立的文字,在佛教各派中应该是最多的,以致到了宋代公然树起“文字禅”的大旗,这也表明,“默然”或许是逃避,或是无可奈何。
六、 “实相”及“从不住本立一切法”
“空”与“幻”是《维摩经》论及诸法时使用频率最高的两个词汇,前者用来说明世界的本质,后者用来说明人生现象,两者统一于“实相”。“实相”则是《维摩经》用以解释现世界的总概念。
《方便品》中,维摩诘教人观身:是身无常、无强、无力、无坚,速朽之法,不可信也;为苦、为恼,众病所集。诸仁者,如此身明智者所不怙。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是身无主,为如地;是身无我,为如火;是身无寿,为如风;是身无人,为如水。是身不实,四大为家。是身为空,离我我所。是身无知,如草木瓦砾……是身虚伪……是身为灾……为老所逼;是身无定,为要当死。是身如毒蛇,如怨贼,如空寂,阴、界诸入所共合成。诸仁者,此可患厌,当乐佛身。类似的话重复出现在《观众生品》:譬如幻师见所幻人,菩萨观众生为若此。如智者见水中月,如镜中见其面像,如热时焰,如呼声响,入空中云,如水聚沫,如水上泡,如芭蕉坚,如电久住,如第五大,如第六阴……若菩萨作是观者,云何行慈?维摩诘言:菩萨作是观已,自念我当为众生说如斯法:是即真实慈也。行寂灭慈,无所生故;行不热慈,无烦恼故。人身如幻,人生若梦,支持这一判断的基本人生观没有超出小乘佛教关于无常、无我、苦与空的范围,而形容譬喻却是一大堆,也是从《阿含》就有的,后为般若类经所常用,然其与小乘《阿含》所得的结论不全相同。差别之一,是并不完全归结为消极无为。它要求从认识人身梦幻不实中乐于佛身,成就佛身;同时要有所作为,令其他众生也具备这样的认识,给人以作佛的希望。
但是,与小乘说“幻”在理论上的最大差别,是把“幻”推到了一切“相”上:凡所有“相”无不是“幻”,尤其是视生死为真实,把无常、苦、灭等视为真实的观念,更是典型的幻相。《见阿佛品》说:诸法无没、生相……譬如幻师,幻作男女,宁没、生耶……佛说诸法如幻相……没者为虚诳法,坏败之相;生者为虚诳法,相续之相。连诸佛所说法都是幻相,小乘计较的生死相续,岂能例外?
复次,幻只是诸法“有相”的一种外在表现。诸法的本质是“无相”,无相即是诸法的“实相”。上述卷上《弟子品》已经指出:“无以生灭心行,说实相法”。同时也旁及“实相”的若干规定,所谓“诸法毕竟不生不灭……空无所起……究竟无所有”,以及“于我、无我而不二……法本不燃、今则无灭”,等等。卷下《见阿佛品》通过佛与维摩诘讨论“以何等观如来”问题,又特别提出,“实相”就是“如自观身实相,观佛亦然”,意谓众生自身和如来佛身,在“实相”上是同一的。但这时的佛身,称为“如来”,众生自身也不再以无常、苦、空、无我等界定,而是放在同一个“如来”的意义上,如佛身一样地加以论述:我观如来,前际不来,后际不去,今则不住;不观色,不观色如,不观色性……非四大起,同于虚空。六入无积,眼耳鼻舌身心已过,不在三界。三垢已离、顺三解脱门、具足三明,与无明等。不一相、不异相,不自相、不他相、非无相、非取相。不此岸、不彼岸、不中流而化众生。观于寂灭,亦不永灭。不此不彼,不以此不以彼。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无名无相……非净非秽。不在方,不离方。非有为,非无为。无示无说……不来不去,不出不入,一切言语道断……非有相、非无相,同真际、等法性……过诸称量……离众结缚,等诸智,同众生,于诸法无分别……不可以一切言说分别显示……如来身为若此,作如是观。以斯观者名为正观。这段话把实相与如来、真际、法性、虚空等同起来,可以视为同义语。它们的共性是超越“三世”的时间限制,不拘于“三界”的空间范围;不一不异,无此无彼,没有任何差别相可取;无生无灭,不来不去,不受因缘条件的制约;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一切聪明智慧都不可能有所认识。唯一可说的,是它不在认识的范围之内,因而也不可以言说表达。这样的实相,我们除了从否定意义上说它“不可以一切言说分别显示”之外,也实在别无可说。
但正因为如此,它又“与无明等”,“同众生”。就是说,正因为它的空、无差别性,世人才有可能虚妄分别,施设语言,呈现为差别万千的大千世界,以及为之从中解脱而产生的出世间法,以之与世间法对立。所以唯一通达实相之路,就是否定对现实一切的分别,在思想上实现“无分别”。《文殊师利问疾品》中论及一切诸法皆空,“诸佛国土亦复皆空”时,有以下问答:以何为空?答曰:以空空。又问:空何用空?答曰:以无分别空故空。又问:空可分别耶?答曰:分别亦空。一切皆空是对治一切有的,所以空不是实体,也不是本体,而是用以否定“分别”所生种种表象与名言的方法。“无分别”是庶几接近实相的途径,故对无分别亦不能分别。意谓无分别也不一定反映实相。实相是根本不可知的,因为实相与空一样,也不是实体,更不是本体,而是用来说明一切差别均产生于分别的理念。所谓“真际”、“如”或“如如”、“真如”、“如来”、“法性”等等,都应如此理解。早期般若经译“真如”为“本无”,并没有错误。
正因为如此,所以又有下列问答:又问:空当于何求?答曰:当于六十二见中求。又问:六十二见当于何求?答曰:当于诸佛解脱中求。又问:诸佛解脱当于何求?答曰:当于一切众生心行中求。离开众生的心行诸见,无另外的空体;空即寓于“一切众魔及诸外道”中。结论是:我及涅槃,此二皆空。以何为空?但以名字故空。如此二法,无决定性。得是平等,无有余病,唯有空病。空病亦空。是有疾菩萨,以无所受而受诸受。由于诸法有名无实,故谓之空;以诸法自身无规定性,故名为空;若以空为别有实体,即是“空病”,而此“空病”是由有所受、有所得所致,故亦是空。
《观众生品》讲了一个天女散花的寓言:“华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大弟子舍利弗欲去身上所著之天女华,以为“此华不如法,是以去之”,由此引发了一场论辩。天女言:勿谓此华不如法;所以者何?是华无所分别,仁者自生分别想耳。若于佛法出家,有所分别,为不如法;若无所分别,是则如法。观诸菩萨华不著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花是自然现象,本身并无如法、不如法的问题;著华还是不著华,全在于认识主体是否有分别想。此天女继续说:譬如人畏时,非人(指魔)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声香味触得其便也;已离畏者,一切五欲无能为也。结习未尽,华著身耳;结习尽者,华不著也。问题不在客体,而在心理分别;著华不著华的要害,是出于对男女五欲的分别。所以接下来的议题,是从舍利弗询问天女为什么不转为男身开始。天女曰:“我从十二年来求女人相了不可得,当何所转?譬喻幻师化作幻女”,“幻无定相,当何所转!”“一切诸法亦复如是,无有定相”。一切女人“虽现女身,而非女也。是故佛说,一切诸法,非男非女”。舍利弗由此有所觉悟,谓:“女身色相,无在无不在。天曰:一切诸法亦复如是,无在无不在。”这个“无在无不在”的“无在”,指诸法实相即是无相;“无不在”指随分别而有相,差别万千。
“无分别”是认识世界、对待人生的最高精神境界,而它的前提是心“无所得”;“无所得”的前提则是心不住于一处,所谓“无住”;此处的“无住”,即是“无著”,思想不停滞在是非善恶上,感受不沉溺于苦乐忧喜上,情绪不执著于得失荣辱上,一切如过眼云烟,如禅宗所谓的心无挂碍、无忆无念,这就是“菩提”的内涵:“菩提无住处,是故无有得者”。舍利弗问,假若如此:“今诸佛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已得、当得如恒河沙,皆谓何乎?”回答是:“皆以世俗文字数故说有三世,非谓菩提有去来今……诸佛菩萨……无所得而得。”